我简要地说一说我心目中铁生的价值,这个价值归结为一句话就是:他是中国当代最有灵魂的作家。我从一种相当普遍的说法谈起。铁生爱想问题,作品有精神深度,这好像是大家都承认的。他何以能如此?常常听人说,是因为残疾,他被困在轮椅上,除了想问题做不了别的了。这样解读铁生实在太肤浅了。我要问一句:中国残疾人多的是,像他这样想问题的还有谁?再补充问一句:不残疾而像他想得这么深的又还有谁?可见事情的实质和残疾不残疾无关。 铁生双腿残疾,后来还双肾衰竭,他有一个太糟糕的身体。然而,无论见其人,还是读其文,我相信人们都会有一个感觉:铁生的生命真是太健康了。健康的生命,第一元气充沛,富有活力,单纯,开朗;第二善于同感,富有同情心,平等,善良。铁生就是这样,身体的疾患没有给他的生命带来一丝悲苦和阴郁,这样的一个生命,岂不正因为身体的疾患而更证明了它的超级健康? 由此可见,肉体和生命是两回事。这个与肉体有别的生命,我称之为内在生命,通常的名称叫灵魂。我想说的是,铁生之所以是铁生,如果要找原因,乃是因为他有一个品质极好的灵魂,而这很可能是上天给的。这个灵魂投进某个凡胎,来到人世间历练,不管那个凡胎的体质和遭遇如何,它的卓越品质是一定会显现出来的。 当然,人人都有一个灵魂,但是,人与人之间灵魂的强度是有区别的。铁生有一个强大的灵魂。灵魂强大的征兆是什么?是灵魂中的困惑和为之寻求解答的勇气。一个灵魂来到人世间,处在灵与肉、生与死、爱与孤独、自我与世界、沉沦与超越的矛盾之中,怎么会没有困惑呢。有灵魂者必有问题。人类的一切精神活动,包括哲学、宗教、文学,说到底都是要在人的基本困境中寻求拯救之道。 铁生去世前不久,在我参与的一次访谈中,铁生说:“写作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开始写作时往往带有模仿的意思,等你写到一定程度了,你就是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写作是在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是铁生的写作生活的一个本质特征。这意味着,对于他来说,写作与灵魂生活是完全合一的。大多数作家是没有自己的问题的,写作与灵魂生活不搭界,因此一辈子处在模仿阶段,一辈子是一个习作者。 铁生爱想问题,想得很深,他想的是人生的大问题。他想这些问题,残疾只是一个触因,他很快就超越一己的遭遇而悟到了人生的根本困境,在形而上的层面上对之进行思考。一个人能够真切地把人类共同的问题完完全全感受为他自己的问题,这确证了灵魂的强大。在中国当代作家中,铁生的那种无师自通的哲学悟性,那种浑然天成的宗教情怀,几乎是一个例外。 我在这里谈的是铁生作品的精神价值。关于文学价值,那是另一个话题,我仅提示两点,可以借用他强调并且实践的两个概念来概括。一是印象,文学是写印象的,不是写记忆的,他以此使文学的根基从外在生活回归为丰富的内在生活的真实。二是务虚,文学是务虚的,不是务实的,他以此使文学的使命从反映现实回归为广阔的可能世界的研究。这两点都是对长久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现实主义理论的颠覆。了解现代哲学、文学、艺术趋势的人都知道,他的识见正暗合现代哲学从实在论、反映论向现象学的转折,也正是现代文学艺术大师们的共同特点。多么草根的铁生,其实又是多么现代。 最后,我想说出一个我自己真心认为、但无须别人赞同的看法:铁生是中国当代唯一可以称作伟大的作家,他代表了也大大提升了中国当代文学的高度。倘若没有铁生,中国当代文学将是另一种面貌,会有重大缺陷。在这个灵魂缺席的时代,我们有铁生,我们真幸运! (编者注:这是本文作者1月4日在现代文学馆举办的中国作家协会“史铁生文学创作研讨会”上的发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