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老了。老了的知青结伴儿,掀起了一股回访当年下乡村庄的热潮。他们受到了乡亲们的热情欢迎,然而,最受欢迎的莫过于当过老师的知青——闻讯的学生从各处赶来把老师团团围住,尽管相隔三十多年了,有些学生老师已辩认不出,叫不准名字了,可学生们拉着老师的手,亲近得仿佛从没离开过似的,争着述说当年老师教导自己的一件件往事,其细节清晰得触手可及,而老师微笑着摇着头,“回想不起来了”;夜深了,村镇已一片宁静,露水也悄然降临,可学生们的话远远没有说够……第二天,太阳刚露头,学生们又来看望老师了……
老师没睡好。在旅店的床上辗转难眠,当年的小毛孩,有的还挂着两行鼻涕呢,如今已人到中年,正英姿勃发,成了农村各行各业的中坚,各级领导中,知青教过的学生也为数不少,有的还走上了省部级领导岗位。他们对老师说了许多话,其中有一句是相同的:我们的人生和知青息息相关,我们有今天,很重要的是受到了你们的教育和影响,知青老师永远在我们的心里,谢谢老师!
——老师的心能平静吗?他们没想到,当年走上简陋的讲台,日后会产生如此的效应!
四十多年前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来势汹涌,两千余万城里的中学生下到农村。他们中有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杭州等大城市重点中学的高中生,他们很快被发现,不少人被抽调到了教育岗位,许多学校知青教师还成了主体。这在当时是件平常的事,并没意识到这其中有什么含义。随着岁月的沉淀和实践的昭示,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清楚了——这在我国农村的教育史上称得上是件破天荒的大事,其意义当然已远远超出了教育的范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教育落后,贫穷是一个原因,更为突出的是师资薄弱;而中小学教师短缺,在全国处于供不应求的状况,好教师更是“稀缺”,很难配置到农村,更别说大量分配到农村了。而大城市的重点中学,如北京的四中、八中,上海的上海中学、师大二附中,天津的男一中、女六中,哈尔滨的一中、三中等等,教育质量全国闻名,根本原因是师资好,教师中不乏赫赫有名的教育家,名师指点之下,学生焉能不强!香港大学曾对文革后我国第一批公派留学生——如著名音乐人谭盾、陈钢等做过调查,他们的高中全都在重点中学就读。可见重点高中对人的一生之重要。现在,随着“上山下乡”,大批重点中学的高中生来到农村,他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然而这难道不是“衍生”出来的一个“天赐良机”吗——他们良好的文化基础和综合素质,为充实农村教师队伍,大面积提升农村师资水平,培育农村人才和提高农村劳动力水平,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历史性机遇。
是的,如果在正常的社会秩序里,他们中高三的学生绝大部分早已坐在大学的课堂里了。当时报考大学的志愿已开始酝酿,个别学生甚至已被确定保送出国留学。然而就在这时,风起云涌的“文革”,把教育和高考统统作为资产阶级路线的产物批倒批臭,随后一声令下,“废除高考”,学生“上山下乡”。正常的秩序被瞬间扭曲,国家的命运和学生的命运发生了巨大逆转。
然而,横看成岭侧成峰,事物就是这样的复杂和多面,对一部分人是坎坷,对另一部分人竟会是“意外的惊喜”——知青的学生就自诩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最大的受益者:要不是这场运动,我们这穷乡僻壤怎么会来那么多城里的学生呢?我们怎么会碰到这么好的老师呢?我们怎么会知道北京、上海这些外面的世界呢?如果说幸运,有什么比正要学知识的时候碰到好老师更幸运的呢?因为这是事关一辈子、甚至更为长远的幸运!当然,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这些思想很“狭隘”、很“自私”,甚至可说很“残酷”,因为它是建立在老师乃至国家“坎坷和曲折”的基础上的——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实,他们的那些思想是通过自身的感受“有根有据”地产生的。这些思想或许有失“偏颇”,有“局限性”,可在纷纭繁杂的现实生活中,这是很难避免的。
这些知青没当过教师,也没来得及经受培训,就匆匆地站到了讲坛上。奇怪的是,一站上去,昔日母校老师的音容笑貌就来到了眼前,这些老师仿佛知道远行的学生在召唤自己,便从北京、上海、天津等地飘然而至,一招一式地指点着,新教师们“照猫画虎”,认真钻研,渐渐地自如起来了。知青老师的素养、学识和见多识广所形成的气场,很快弥漫了简陋的教室,昏暗的课堂于是变得明亮起来,穿透陋室和破旧门窗的寒风雨雪也似乎柔弱了许多。学生不再耷拉着脑袋,而是睁大眼睛,挺起身子,觉得好新鲜、好有趣、好有吸引力,于是尽情地吮吸着、呑咽着,压在心底的对知识的渴求之火,燃烧了起来;也不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了,不管酷暑严隆冬,都蹦蹦跳跳地来到学校。他们的父辈也变了,再也不说“孩子只要识几个字能干活挣钱就行了”,而是叮嘱孩子跟着知青老师好好学,多读书,将来有出息。
景况就这样迅速地改变着。它彰显着文化、知识和文明的巨大威力——即便在那荒诞的时代!担任教师的也不局限在重点中学的高中学生,随着教育事业的发展,更多的知青站到了讲坛上。但在知青大军中,他们仍属很小的一部分,不过,确是“份量”颇重的一部分——因为他们是文化的使者,是知青在农村播撒文明种子的代表——尽管当时没有意识到。
那时我在下乡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从事新闻工作,以后又当新华社记者,接触了不少知青的学生,他们都诚挚地把知青老师称作自己的领路人。有个后来成了黑龙江农垦系统团委负责人的小伙子对我说:他的老师是杭州知青,他给了我知识,更培养了我读书和思考的习惯。他的宿舍里有许多书,他指导我阅读,那里成了我的第二课堂。高考恢复后,老师考上了浙江大学,临走把书都留给了我,凭着老师的教诲和这些书籍,我考上了大学。后来我的妹妹把书接过去,也考上了大学。人这一辈子不能忘记的人除了父母没几个,我把知青老师排在头一个。交谈中,还有一点令我颇为感慨,当静下心来的时候,这些知青的学生们常常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如果没有知青老师,我们会怎么样呢?——“很难想象!”他们说,因为那是在文革的昏暗岁月,又处在农村偏僻贫穷落后的村落里,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一个从没走出过这方角落的七、八岁到十来岁的懵懵懂懂的孩子的心里,无疑是空落和苍白的,要不是知青的“突然”到来,带来了清新的城市文明之风,一些知青又当了我们的老师,打开了我们的心灵之窗,我们差不多都会重复上辈人的生活,走在他们走过的路上。但,我们的“受益”,毕竟是在异常状况下的“偏得”,是偶然的,不符事物发展的规律。知青的学生们祈盼城里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到农村来,因为城乡差别仍然很大,农村的发展需要城市的带动,但决不能用搞运动的方式,采取“一刀切”式的极端措施,不能重复一部分人受益是以另一部分人的权益受损害为代价的蠢事,而是在正常和谐的社会环境里的城乡交融,携手并进。他们的这些思虑,是随着岁月的过往和阅历的积累,渐趋清朗起来的。
不久前,在黑龙江省的黑河地区,我得到了一个令人分外感奋的数字。那里是当年接纳知青比较多的地方,我国第一座颇具规模的知青博物馆在那片黑土地上建了起来。馆长刘树新也是知青的学生。他告诉我,在他们征集展品的过程中,专门就全国的“知青老师”做过粗略的调查,从1968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到1979年知青返城,十余年间走上教师岗位的知青共教了约10届农村学生,学生总数加起来约有一千万!我听了,心不禁为之一震!一千万,多么了不得的一千万啊——这可不是一个寻常的阿拉伯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一千万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有什么比培育了那么多农村的新一代更值得知青骄傲和欣慰的呢?!更何况,这“一千万”正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在影响着自己的子女,影响着周围的人,影响着我们的社会……
知青老了,离开那片土地也有几十年了。然而似乎能感觉他们的身影仍行走在那里的山山水水之间,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学生,学生传承了他们的气息……是啊,种子播下了,怎么会不开花结果呢?
作者简介
张持坚,男,1951年出生于上海。1969年5月从上海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0团10连,后调至营、团任报道员和新闻干事。再后,调兵团报社任编辑。1979年10月,调新华社黑龙江分社任记者,后任采编主任、副社长。1995年1月,调新华社上海分社工作,1999年调新华社主办的上海证券报任总编辑。现为新华社高级记者、上海证券报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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