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窄小的胡同里有她的毛织厂……
时间:2012-04-09 02:52来源:北京知青网作者:angelozh点击:949次
临告别时,她颇动感情地对我说:“这就是咱们老三届人的命!换上谁谁也得这样……”这句普通的话,让我久久难忘,一想起来,总使我心怦然而动。
她说:女人四十上下是黄金时节,我还能干十年。
范佩莉 (1986年)36岁 1966年初中毕业 北京市凤凰毛织厂副厂长
1982年1月12日中午,丈夫朱延福乘坐18次特快从哈尔滨回到北京。“总算熬到头了!”范佩莉对丈夫说的第一句话。此刻,她觉得只有这句话最准确、最能表达出自己全部感慨和情感。
在北大荒插队整整十年。她从北大荒病退回北京时,丈夫考取了东北林学院,赶上了粉碎四人帮后恢复高考制度第一拨大学生入学。现在,丈夫毕业了,分配到林业部,工作如意,全家团圆,前后14年,两地相思、生活艰苦……统统熬过去了。现在,应该舒心地过过日子。补偿不了失去的一切,总还来得及补偿失去的一些吧?她和丈夫都这样想。
暂短的久别重逢激动时刻过去了。家庭的日子,幸福也平静,一天又一天。她又觉得不满足了。太平淡了!似乎这并不是她想象的梦寐已久的生活。也许,这就是她的性格。她生性好动,不愿意人家把自己当作笼中的金丝雀。她总扑腾腾想飞。哪里是属于她飞翔的天空呢?
这时候,她干了一件让全家吃惊的事。这件事,对于她一生来说是件举足轻重的大事。她却和谁也没商量,像是随便换了件衬衣一样,不过,是很普通的小事一桩:她由北京市首饰厂调到凤凰毛织厂。凤凰,名字听起来动听,其实是家街道小厂,集体所有制,而首饰厂却是全民大厂呀!她这是怎么啦?人都往高枝攀,她如何偏要水往低处流呢?凤凰毛织厂是几位家庭妇女办的小厂,很需要人,知道她能织一手毛衣好活,便问她愿意不愿来,支持一下小厂?她没犹豫,立刻思考一番,自己近视眼,在大厂不适应不说,很容易被淹没。凭自己的手艺,到毛织厂干正对路。而且,小厂全是家庭妇女,她一个老三届也许正可发挥作用!再者,小厂虽百十人,两个车间,产品却出口日本、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西德、法国等十几个国家。小厂毛衣印有毛线头图案的国际羊毛局的标志,这样的产品可以在世界各国畅通无阻。北京享受这种待遇的手工毛织厂只有两家,一家国营大厂,一家便是凤凰小厂。
这一切,强烈吸引着她,像避不开光一样,她避不开这富有创造力、当然也是冒险的诱惑。
丈夫无可奈何。他是个脾气柔顺的人,对妻子的选择尊重。不过,不久就遇到这样一件事:范佩莉已经下班回家了。突然,家门咚咚拍得山响,急得像着了火。厂里来人把她叫了去。原来是600件出口日本的活不合格,被全部退了回来,需要明天早上返工完毕,否则拖延工期就要罚款,不仅影响凤凰毛织厂的声誉,而且影响中国的声誉。一气之下,厂长和她把所有下班的工人全部从家里叫了回来。
负责收这批活的小姑娘惴惴不安地立在那里。责任在她。如果她检查严格,就不会造成这么大失误,搞得这样被动。
“是我不好……”她嗫嚅道,想赶紧抓过活返工,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
“不用你干!你给我就站在这里!”范佩莉和许多人都愤怒,纷纷骂着,斥责着她。
半夜了。还没见范佩莉回家,朱延福不放心了。跑到车间一看,原来在干活,晚饭还没吃呀!他赶紧把家里所有点心、馒头拿来,一壶一壶开水往车间里送,整整跟着忙乎了一宿。
没过多久,又来了一档子事。又是等到大半夜,范佩莉还没有回家。到车间一看,没有,说是到河北农村加工送活去了。大老远的山路,一辆小蹦蹦车,别是半路出事了吧!朱延福心急如焚。左等,右等,范佩莉一身土撞进家门。送货的路上,绳子没绑牢,一包70多斤毛线从车上滚落下来,等她和司机发现,车开出老远。赶紧掉头开回去找,终于打听到是农村老乡捡了去,抱到村头商店熟人处放着,正准备私分呢。一见面,开口要100块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已经天落黑了,黑灯瞎火的,上哪儿给他找这100元去?范佩莉只好掏出仅有的20元,买了两条烟,几斤糖,一手递过去,一边说着好话:“我知道您这是开玩笑!哪能要钱呢?您觉悟高,帮帮我们的忙吧……”好说孬说,一包毛线才重新抱回车上。这回,她不敢坐在驾驶室里,趴在车厢上,双手死死搂紧高出车帮的毛线,活像只大蜘蛛。夜风呼呼从身边刮着,夜色如墨在身边飞动……
“我说佩莉,你算了吧!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样下去怎么行!这么多年也够苦的了,别这么玩命地干了!”丈夫这样劝她。
她微微一笑,不知该如何回答。丈夫说得对,十四年的苦吃得还不够吗?可是,这时候让她从繁忙的工作中拔身而出,已经是不可能了。厂子虽小,活虽累,她从中找到了乐趣。在她的手中,那些实心。搂空、提花、绣花的各式毛衣,那桂花针、鱼股刺、元宝针、水草花针。竹节海棠针、金铃花针、加应子花针……上百种花样和图案,每一件毛衣,都是她精心的创作。就连法国著名的皮尔卡丹服装公司,号称世界服装领导中心,全球下属100多家分公司,财大气粗,宠然大物,也要她们凤凰厂的产品呢。那个美国鲍布塞克公司的鲍布塞克老头,头一次坐着小轿车来,车开不进小胡同里头,只好徒步。一见小厂,先皱起眉头。头一批活2万件毛衣做出来一看,老头眼睛一亮,用生硬的中国话冲范佩莉说:“你好!很好!我好!!”这“三好”说得范佩莉莫名其炒,弄得半天才弄懂,你好,是问候;很好,是指活;我好,表示他满意。今年一下子就增加到13万件。范佩莉负责接待,对老头说:“今年我们厂的任务多,你能不能交别处做呢?”“NO!NO!就放在你们这里织,宁可时间晚些厂赢得这样的信赖,她觉得这是她们的骄傲……
她离不开这些五彩缤纷的毛衣和细细的毛衣针,就像游泳健将离不开碧蓝的水面,棋坛圣手离不开纹抨棋子。在这里,仿佛她又找到失落的青春,找到自己在人生中的位置和价值。当然,隐隐还有一种心理在作祟,丈夫你是大学毕业,又在中央大部工作,我不靠你,我靠我自己的力量,免得你瞧不起我……女人所具有的细微心理,一应俱全。
丈夫知道她的这“小心眼”,更知道她的脾气和性格,便不再多说什么。任她去干吧!在北大荒相处10年,他太了解她了。
那年,场部文艺宣传队到各队演出,她正好赶上来例假,下到生产队还咬牙坚持干了一天活。晚上,要演出了,大食堂四面透风,站在后台,冻得她浑身哆嗦,软弱无力。她难受地偷偷地哭了。当时,朱延福是宣传队队长,知道事情后劝她休息,她的节目由别人顶替。她哪里肯干?最后,还是上场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幼稚和倔强。十多年岁月过去了,性格顽固地延续着。有什么办法呢?非让她从毛织厂撤下来不干,躺在家里休息,也许就把她刚刚找到的生活乐趣剥夺了。不管怎么说,那条窄小得连小汽车都钻不进来的胡同里,那个窄小得人碰人、货挤货的车间里,有她的事业。她想得很实在,比起老三届中那些佼佼者,她不能做出什么重大科学发明,也不能登上外国讲台宣读论文。不过,她可以设计毛衣,生产毛衣。毛衣服装化全球流行,号称有欧洲派。拉丁派等四大流派。香港、台湾的毛衣出口量占世界一半以上,我们大陆还赶不上他们的零头。织件漂亮的毛衣,总比制造上天的原子弹要容易吧?这活儿我干得来!我们干么非要当“零头”?
就让她去干吧!她心气正高呢!丈夫是个宽厚、善于体贴、理解人的好人。伙伴们开玩笑叫他“什锦丈夫”。对于范佩莉的任性,他总是采取这种无为而治的办法。
范佩莉当上了副厂长兼工会主席,主管全厂生产、供销、样品、定料、散加工计划、检查、验收……她更忙了,也更来情绪了。忙坏了丈夫!所有的家务都推给了丈夫:洗衣、做饭,外带倒痰盂。范佩莉每天回来,都累得腰酸腿疼,躺在床上连电视都懒得看。
“我看你见好就收!这个副厂长也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官,不致于这么卖命!”丈夫时时敲敲边鼓,给她泼泼冷水。
有时候,她也想过:不干了!何苦来呢?许多人都羡慕她:丈夫是大学生,女儿长得格外漂亮,一家子好不容易团圆了,何必不好好过日子?这一天到晚辛辛苦苦为了哪一桩呢?为名?为利?还是为共产主义?她说不清。也许,都有吧?三者兼而有之。她思想境界还没有达到那么高、那么纯。
有一次,和手下的工人、上面的领导闹了不愉快,气病了几天。她想就这么歇下去,也给厂子施加点儿压力。少了她,生产要受影响呢!用不了几天,领导就该登门请她来呢。可是,夜夜失眠,叫醒丈夫,说厂里这个报表得弄完,那个纸箱没备齐,一脑子厂里的事。丈夫劝她:“先睡觉,有什么事我先替你记下来!”三大过后,她先沉不住气了,自己回厂上班去了。不管怎么赌气:她知道她实在离不开这小小的工厂。那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去年春节前夕,她突然病倒了。
长期营养不足、劳累过度的结果。一天半夜,她吐血了。孩子和丈夫都惊醒了。孩子害怕地问:“妈妈,你怎么啦?”丈夫从书柜里找出医疗卫生手册查看,还未来得及细瞧,她哗哗吐了半盆血。而且,大便开始出血。
她住进中医医院。诊断是胃出血。可是,10天后便血呈咖啡色,潜血不止。大夫怀疑是胃癌。输血800CC,身体依然不见好转。
全厂人都去看望她。丈夫带着孩子也去看望她。孩子像妈妈一样事事不甘落后,她画的一幅画获得全国少年儿童绘画比赛优秀奖,刚刚在美术馆展出。她特地拿来奖状和奖品——书包、颜料和调色盘,让妈妈看。
她摸摸孩子的头:“再给妈妈画一张吧!”
孩子真听话,伏在床上画了一张:妈妈躺在病床上。她紧紧搂住孩子。丈夫看见,她哭了。
她把伙伴们叫到身边,一一交待着工作,而且要她们拿笔来记。
显然,一切她都知道了。
丈夫推着她去做胃镜造影检查时,安慰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仅仅是怀疑癌,没有最后确诊。”
谁都希望不是癌!可是,万一呢?生活,哪一次不是把厄运留给她,哪一次留给过她幸运的意外呢?她从来不是幸运儿。
“推我到阳台上看看吧!”她轻轻对丈夫说。
这里是九楼阳台。北京城尽收眼底,在脚下流动着光和影,显得那么富有生机。生活,是多么美好;活着,是多么美好!她忽然想起在北大荒时的初恋,禁不住抬头望身旁的丈夫。
那时,他在队里喂猪。她已经是场部宣传队队员了。听说他是高三的高材生,领导派她请他为宣传队写个节目。她到猪场找他,帮他挑食、挑水,忙乎了一天。他也没答应,甚至她出门时都没送她。漆黑的夜,露水打湿的小路,她险些落入泥塘。她真气,又不甘心,第二天再去找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她失望了。几天过后,她准备走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一下子交给她三个节目。
就在这时候,她悄悄地爱上他。她是个泼辣的姑娘,先给写了封情书:“……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既然这样做了,就不会后悔……”
想到这里,她问丈夫:“你现在后悔吗?”
丈夫对她苦苦一笑:“后悔有什么用?后悔我没有好好管住你,你干得太猛了!”
两人不禁黯然神伤。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北京城了!”
“干吗说得这么悲观?不会的!你还记得那年咱们去演出,半路上,翻车的事吗?刚下过雨,路滑,车翻进水沟里,咱们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不都没事吗?老天一直保佑着咱们呢!”
她哭了。这是安慰。不管结局如何,她不后悔。她干什么都不会后悔,不管是对了,还是错了。错了,留个教训;对了,做个前进的路标。是改革的年代使她一个普遍的女人焕发了光彩,给了她一展身手的舞台。短短几年来,她的小小凤凰毛织厂共生产了33万件毛衣,为国家创造了843万元的产值,纯利润206万。她没有白干,没有白辛苦,没有给插过队的老三届丢脸!
生活,对于真诚地贡献了青春,全身心投入到虽然渺小却有意义的事业的人,是不会亏待的。一个多月的住院治疗检查,胃癌排除了,大家舒了一口气。虽然身体还很虚弱,毕竟又有了新的希望。她又回到凤凰毛织厂,当她的副厂长。她实在离不开这里,正像她实在离不开丈夫和孩子一样!
我再一次见到范佩莉时,她又染上肝炎。我对她说:“人到中年了,身体各器官零件赶不上年轻时好使,各种病容易找上门来。你还要多注意身体!”她笑笑对我说:“女人四十岁上下是黄金时节,我还能再干十年!”她的话充满生活的力量和精神气儿!
临告别时,她颇动感情地对我说:“这就是咱们老三届人的命!换上谁谁也得这样……”
这句普通的话,让我久久难忘,一想起来,总使我心怦然而动。
|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