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我离家在外的时候,就会时常做梦。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很少梦到我在高楼中的家,却几乎每次都梦见我儿时的四合院。每当在梦中看见那红漆大门,那院中的花墙,心中都无比地欢悦,因为我知道那里有我已逝的父母,他们在那里活着。有时会梦见母亲在院中和我说话,醒后我总是认真地回想母亲和我说的每一句话,深恨梦为什么这么短,这么快就醒来。 后来,我终于明白,我心中真正的家,永远是我心中那座红漆大门的四合院,那里曾经有我慈爱的父母,有我朴实的爷爷,有我的兄弟姐妹,有亲如一家的左邻右舍。正是四合院里浓浓的亲情,祥和、宁静的氛围,陶冶了我的性情,使我受益一生。 小时候,我家住在西城扁担胡同。人们都说北京城是“东富西贵”,这话很有道理。扁担胡同西口连着武定侯胡同,想来那里一定住过一位侯爷;南边不远处有一条石驸马大街,不知是哪一位公主曾下嫁到此处。北边紧邻顺成王府,那自然是顺承王爷的府邸。后来张作霖、张学良父子都曾驻跸于此,今天已改建成了政协礼堂。 但不管哪里,草民还是最多的,我家就住在一座极普通的四合院里。两扇红漆大门坐北朝南,进了大门是一个宽敞的门洞, 穿过门洞,迎面是白色的影壁墙,左右两边东西相对,各是四扇绿色的屏风门,屏风门上有红色的斗方,东面的屏风门上写着“忠、孝、节、义”四个大字,西面的写着“道、德、文、章”。拐进西边的屏风门,是长条形的外院,外院和里院之间有一道花墙隔着,花墙中间是中门,穿过这道门,就是青砖墁地的正院了。 正院里有西房两间,住着邻居西屋奶奶,东房两间,住着东屋大姨。北房五间我家自住着。院子东北角有个角门,穿过角门是后院,有房舍一间,是我和姐姐的卧室兼书房。屋前一棵桃树,每到春天,桃花盛开,花影满地。桃树长到三尺高的地方分成了三岔,我常常爬上去坐在那里看书。 娘在桃树旁边种了一片跟头菜,跟头菜的样子像莴笋,长得绿油油,每一棵都肥肥壮壮的,吃时掰下那肥肥的大叶子,留着尖儿,它就继续虎虎地长。娘特别喜欢这片菜地,常常是等菜下锅的时候,对我说:“去,到后院摘一把跟头菜来!”于是饭桌上就会多一道鲜鲜的绿菜。 后院南墙上有一小门,通临街的跨院,院里有一棵枣树,每到“八月十五枣落竿”时,红着半个脸蛋的大枣多情地垂在枝头,啪啪几竹竿下去,又甜又脆的大枣就会落满地。吃不了的,洗干净,用白酒浸一浸,装在坛子里,封起来,到过年时就可以吃到酒香四溢的醉枣了。 冬天来了,有着高高的屋脊,糊着纸顶棚的屋子里,生着旺旺的炉火,红蓝的火苗窜得高高的,使屋里温暖如春。晚饭以后,父亲常常沏一壶茶,放在八仙桌上,旁边的炉子上用铁壶烧一壶开水,滋滋地响着,这时邻居们就会络绎走来,或坐在桌旁,或坐在炉边,从容地边喝茶,边聊天。那是四合院里真正的火炉沙龙。 我觉得,每一个四合院里,都会有一位辛苦操劳、任劳任怨、慈爱温和的母亲,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位母亲,四合院才变得无比温暖,令人心旷神怡。 还记得每到春天,院中枣花送香,扁豆发芽,傍晚,娘常常在当院放上小桌,我会坐在桌旁美美地吃娘做的芝麻酱凉面,拌着切得细细的小水萝卜丝和碧绿的黄瓜丝,我觉得凉面里也浸透着春天的气息。夏天的夜晚,我常在荷花缸旁边用三张椅子搭一个小床,躺在上面,在荷花的清香里,望着深蓝天空上亮闪闪的星星,想着爱想的事儿,睡去,这时我会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娘把我轻轻地抱进屋里,放在凉席上。秋风起了,娘开始为一家人准备棉衣、棉鞋,常常在灯下做到深夜。雪花飘飞的时候,我穿着娘做的厚厚的棉衣,在院子里兴奋地跑来跑去,看自己身后那一串串小小的脚印,看那脚印又立即被新雪遮盖。四合院里,每一时、每一处都有母亲忙碌的身影,都会留下母亲的温馨。 几十年过去,许多人和事我都忘却了,但儿时四合院里的种种场景,一幕一幕,却时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正是四合院里那古朴的京城文化,那浓浓的亲情,那天地人和的无穷意趣,使无数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人,永远对它梦魂牵系。 2002年,我家的四合院拆迁了,变成了金融街的一片绿地。我乘车经过,远远望去,似乎在绿绿的草地上,又看到了那红漆大门的四合院,我想,那将是我心中永远的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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