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读书声
北京寸土寸金,空地难寻。许多学校因此只能挤在街道错综、平房栉比的胡同里。多年前,我在这样的学校里曾上过学。
1958年,按居住地划分,我上了该小学。它紧邻西城护国寺大庙,因此而得名。护国寺以前香火旺盛,曾是江湖百艺汇集之地。而我上学时却已衰败,寺庙里泥胎个个身披蛛网,早无往日尊严。
学校不大。一幢灰色小教学楼占去校园的三分之二。即使这样,教室仍不够用,只能一间教室上下午两个班轮用,所以读书声是终日不断的,稚嫩的童音汇成歌,穿出教室.荡过校园南山墙又漾进寺庙里,惊起庙檐下麻雀无数。
余下更小的地方是操场。由于小,仅能放两件供学生玩耍的器械:一个叫联合器的大铁架,上有爬杆、软梯、转伞。转伞垂三条大绳,末端有套。玩时把腿伸进,伞转起时脚能离地。课余,我们总是冲出教室去抢那几条大绳。抢不上的就奔西北角小双杠前玩“追人”。玩法是,两人各占杠一头,同时手撑脚迈,越杠追对方,被追上者下,换新人再来。日久天长,那小双杠竟被大家磨得油光锃亮。但多数人还是玩不上。于是我们这些淘气的男生便悄悄溜出校门,钻进寺庙里玩捉迷藏。一次,我藏在佛龛上滚成了一个泥猴儿。看庙的大爷老眼昏花直纳闷,怎么多了一个小泥胎?再瞧,“小泥胎”眼珠子还在转!把人家吓了一跳。那次看庙人是把我们“押”回学校的。从此校方规定,课间谁也不准跨进庙门一步。后来,我们这帮男生又兴起玩弹球和拍三角,只可惜这两样我都玩不好。一个叫杨怀堂的同学,球弹得又准又硬。钉上对方的,是瓷的,能钉碎;是玻璃的,能钉块疤。拍三角,人家掌大有风,啪,一掌下去,续上的厚厚一摞三角全翻了个儿!那时,我对他十分佩服,练了许久,终是技不如人。
我的班主任叫刘秀英。二十来岁,很年轻。她常带我们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其实,她就是那游戏里的鸡婆婆,我们这帮小学生就是那群小鸡崽,处处受到她的呵护。记得每次放学,她都要求我们排好路队一起走。虽然我们的家离学校都不远,但她还是怕我们被胡同里窜出的车碰着,怕有人半路贪玩不回家,每天都要亲自送最远的学生迈进家门才肯罢休。四十七年后,当我们几个学生去看望已退休的刘老师时,一见面,她不但能叫出我们的名字,并能准确道出每人当时的家庭住址,这让我们无不称奇也十分感动。
中学我是在三中上的(当时叫男三中)。校址就在西城祖家街。1724年,清政府在北京设立右翼宗学(即皇家私学);1912年,民国政府更名京师公立第三中学校;二百多年校史,使它跻身京城最古老的学府行列之中。
学校基本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由几个大小不等、古色古香的平房院落串起来,嵌在校园东部。庭院中都种有百年的银杏和大叶杨,风袭来时如涛声作响。西部由正南、正西两座旧式小楼和一块极小的空场组成。另外,在不远的另一胡同里,还有它的分校。说是分校,其实就是一更小的独院。刚入学的新生都要在分校里上够一年学,才能进人本校。
提起学校当年的窄小和简陋,现在的学生是很难想象到的。那时,学校没有像样的操场。要上体育课,学生必须穿过几条胡同,赶往官园体育场去上。若遇上要开全校师生大会,一部分学生只能坐在教室通过有线喇叭聆听校长讲话,以致刚入学的新生在很长时间里会不识校长真面目。我刚入学时,是在分校的一个旧式小木楼上上课。那楼可真“娄”啊!朽了的地板翻起来,脚踩上去吱吱呀呀不住地呻吟。夏日教室闷热如笼。推开窗子,便是人声鼎沸的街道。一个常在那儿挑挑儿卖鱼的喊“卖小金鱼嘞”,每到这时,我脑海里总浮现出那清凌凌水中爽爽游着的小鱼。考试时,街道上过往的骡马车仍然不断,像在你耳边挂起一只天然马蹄表。然而,即使在这样恶劣环境下,我们学习仍很投入,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并不过分。
三中的老师都很敬业。修身为本,育人为先,个个都有能耐。那时就常听高年级校友议论某某老师有一手,一下能押中几道高考题。只可惜没等这些能人教我,就开始了“文革”。
在我记忆里,教我语文的石之琮老师印象极深。石老师当年五十来岁,说话声音却极嫩极甜,像个小姑娘。她爱穿烟色西装,一头银发,很有风度。当年,她很欣赏我的作文,常把我写的当范文念给同学听。我见了她总要收住脚向她问好;她则微笑着向我点头。谁知“文革”开始后却全变了。我也曾鬼使神差般地给她贴了一张大字报,说她用封资修的东西腐蚀了我们。大字报自然是昏话,并无事实,就贴在教室外西墙上。一天傍晚,我发现石老师正在看那张大字报。她也发现了我。那天,夕阳还剩下最后一抹红,洒在她那张柔和的脸上。她平静地瞥了我一眼便默默离去。那一瞥分明蕴涵着一种疑惑和哀伤;那一瞥令我终生难忘……
三十八年后,当我再回到这所胡同学校时,已是旧貌难觅,斯人邈矣。我惊喜地发现,现代化的教学楼早已拔地而起;原来那些极具特色的平房小院经过修缮,更加古朴典雅。那天学生们的朗朗读书声,又牵着我的思绪回到了往目的光阴。
贾庆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