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北,最原始而又最常见的农活莫过于掏地和锄地了。所以,虽然生产队为我们购置生产工具时并不积极,但一把老鐝,一把锄头却是不可缺少的。 陕北多坡地,牛和驴派不上用场,只有靠人一镢一镢的掏上去。原觉得这个掏字用的不妥,但又想不出更形象的词。抡起老鐝,用力的砍向那贫瘠的土地,新土被翻转过来,从脚下一层层的滚动着。掏,就是它了。 那天,队长扛来了六把老鐝,有些歉意:“供销社只有这些了,重了些,先用着吧。” 春寒料峭,当天气刚刚回暖,冰雪尚未完全融尽的时候,农活就已经开始了。记得第一次正式出工就是掏地。那时村里的女人们并不参加地里的活。我们跟着队长来到地头,除了我们六名知青外全部都是男人。聚集在坡下,一字排开站好,一声令下,纷纷举起了老鐝。 许是终究歇了一冬了,许是因为有了我们的加入,场面初时还真有着一点热火朝天的味道。老人们还穿着棉袄棉裤,而年轻人和壮汉们则已换掉了一件,或棉衣夹裤,或夹衣棉裤。但初春的天气仍有着寒意,随着嗨嗨的开声吐气中,热气从各自的脑门上腾起。我们也跟着抡起老鐝,能够感受到老鐝刺破薄薄冻土时的快感,当深色的土壤被翻转过来,大块大块的从脚下滚过的时候,我们也有着某种自豪,那是力量展现。 元泰队长是个爱出洋相的人,身为壮年的他大概有些精力过剩,一把老鐝使得出神入化,一番风火轮般的舞动后就到了坡顶,只把众人远远的甩在了后面。老人们捻须微笑,小伙子们兴奋的呐喊,于是劳动速度也被提升了起来。我们也跟着加快了速度,但困扰也跟着而来。 随着速度的加快,不时的有大块泥土被老鐝带起,又恰恰在头顶时落下,常常落得个满头满脸,于是引起了老乡们善意的笑声。这时我们发现老乡的镢都呈亮银色,光亮亮的一点也不挂土,反而是我们的新镢乌嘟嘟的好像糊了层东西(包浆?)。“你们的镢怎么这么亮啊?”“老鐝也像枪一样,是需要经常擦的。”民兵连长瑞星答道。 不记得什么时候,就有老乡主动和我换镢,开始是老汉,虽然也是亮闪闪的,但镢头明显被磨去许多,用了一阵觉得不如自己的适意,就又换了回来。后来陆续又有人和我换镢,用过后也都换了回来,最后瑞星把自己的镢也拿了过来:“你试试这把。”我有些兴奋,瑞星的镢是队里最漂亮的,但掏了几下仍觉不如自己的省力,所以又换了回来,自嘲道:“看来我还是和自己的老鐝有缘分。” 中间小息时,叫来气哼哼的走了过来:“别以为有人贪你的新镢,大家是看你恓惶呢,你的镢在半空直打晃知道不?”原本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听完后却又不由我不动容。于是站起身来,与叫来走到地边,拿过他的镢举起向地上使劲砍去,却只得半镢的深浅。然后又拿过我的镢,举起后只顺势往地上一扔,老鐝便已深深植入土地。“看见没?这老鐝虽然重,但掏的时候却不用很大力气。你们的老鐝虽然轻,但我得掏两下才能赶上你们的深度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叫来的脸色缓和下来。然而我也不是没有感动,原以为那个年月人情淡薄得很呢,没想到在这无亲无故的地方还会有人关注着你,怜惜着你。 掏地的活儿通常要干两季,一是春耕时分,凡是坡地不能用犁的,统统都要靠人力一镢一镢的掏上去。再就是麦收后。我们队的麦子多是种在坡地上,所以麦子收获后,掏地也是一个大工程。麦收后的天气炎热不说,空气干燥尘土飞扬,使得更多的土扬在头上。插队的第一年,不好意思请假去山下洗头,队里的毛驴也有着限制。那时候,透过发丝,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头皮上厚厚的一层黄土,“只怕是撒上小米就会长出谷子来了吧?”我和世英经常玩笑着。后来想起小时候邻居的外婆常常用篦子蓖着头发,突发奇想,也去买个篦子来篦黄土。 那是第一年,村里的碎娃们还没新鲜够,常常聚集在我们院里,看到什么新鲜事就会奔走相告,见到我拿了个篦子,就围了上来。已经习惯了,也不理会,只是对着镜子,沿着头缝篦下来,没想到土层太厚,竟把篦子齿弄断一根,“你看不行吧?”世英笑道。这时候那帮碎娃呼啦全跑出了院子,随后村中的巷子里就响起了欢呼声:“北京学生用篦子啦!北京学生用篦子啦!”我和世英对视一眼,说不出话来。在村里,女子婆姨们是用篦子来蓖虱子的,这无疑是在呐喊“北京学生长虱子了!”要知道,当时的女生还是很在意的,于是无限尴尬。 我比较喜欢春耕时期的掏地,除了那时体力较充沛外,尚有些冷冽的空气也便于发力。而闲置了一冬的土地有时也会带给我们惊喜。冬末春初时分,树木尚未吐出新芽,大地尚是一派萧条,当人们的喧闹声打破了山疙崂的寂静,忽然腾起的五彩斑斓的野鸡会引起小伙子们的呐喊,有时也可见到土黄色的山鸡迅速的奔跑,幽灵似地一划而过。掏地的过程中,有时也会掏出一两条蛇,尚未从冬眠中完全苏醒,极不情愿的缓缓游走。这时村里的小伙子们会夸张的像炸了锅似地四下弹起。“男的还害怕蛇?嘁!”我们齐齐露出不屑的表情。“你们不怕?”小伙子们很不服气。这一切虽不能带给我们实惠,但突发的状况却也能使得原本枯燥的劳动变得生动起来。 有一次我在掏地的过程中,一老鐝砍下往后一拉,竟从土中浮出一枚小小的蛋来,弯腰拾起,只见青灰色的蛋壳,小小巧巧,居然完整的没有一丝裂痕,于是托在掌心“这是什么?”我问。“山鸡蛋。回去给你煮煮吃了。”一旁的老汉笑咪咪的回答。于是小心的放入上衣口袋,继续干起活来。 收工后,想起了那枚山鸡蛋,取出来依然完整无缺。那时候并没有见过鸽子蛋鹌鹑蛋的,只觉玲珑小巧的可爱,于是把玩了两天。后来看到了地里的蛇,忽然想起蛇好像也是卵生的,就又害怕起来,想象着放在锅里居然爬出条小蛇来。最后还是决定打开来看看。磕开蛋皮,只见小小一汪蛋清中一枚小小蛋黄,从指缝中流落到了地上,于是跺脚大叹可惜。“喂!煮熟了只怕也就刚够塞牙缝的。”世英在一旁笑道。我以为然,但仍想象着煮熟后的情景:玉一样的蛋白中,镶嵌着豆一样的蛋黄,多么有趣。很想再有一次机会,但后来再也没遇到过。 掏地无需任何技术,只需用力即可。用武功的话讲,属于大开大合,没有什么技巧可言。掏地是在农活中我唯一可以和男人们齐头并进的活儿。我的老鐝,就像是金庸笔下的屠龙宝刀,虽然沉重,但锋利无比,只需举起,无论摇摇晃晃也好,颤颤巍巍也好,只要能够举起,顺势往下一扔,就可深入土层,再下来一拉就可。但无疑掏地是最累的活儿之一,每天无数次抡动着臂膀,也许比男人们的频率还要更快一些,因为每次掏的深度虽然够了,但厚度还是有所欠缺,所以只有用次数弥补。 很多人回忆,知青干活比老乡更玩儿命。现在想起来,还是老乡活的更实际,今天的活干完了,还有明天呢。那时也曾想起过裴多菲的名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后面二者就不说了,就说这生命,当时就已觉不出宝贵,生命即已不宝贵,那这身躯又何用怜惜?于是越累越是加大了抡动的幅度。“很累吧?”有次收工回来后北京干部问,已懒得说话只微微一笑作为回应。休息一晚后第二天又出现在出工的人群中。“好了?”北京干部又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