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队长 “政治队长”是文革的产物,取“突出政治”之意,实际上就是正队长,是这个生产队的一把手,一切大权都在他一人之手。当时就任的叫邵才,邵才是个地道的老农,下地干活,套马赶车,扶犁扬场,无论干什么都是像模像样。邵队长治队有方,队里一年四季的农活,什么节气干什么活,哪块地种什么庄稼,样样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邵才文化不高,识不了几个字,到上级(公社、大队)开会、听文件,不记笔记全凭脑子,能把精神基本掌握。回来传达,虽然是满口的庄稼话,倒也能传达得八九不离十。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政策水平挺高。在对待知青的问题上,既体现了党性原则,又表现出中国农民朴实的真挚感情。 和平二队有六十几户人家,三百多口人,一百多男女全劳动力。我们十个无亲无故的知青插到队里,在经济上不能说不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担。这十个人要吃,要住,要生活,并且还要生活得比社员的平均水平略高,对本队社员的生活水平肯定会有影响。要处理好这个矛盾,邵才是个关键性人物。 我们是68年秋初进的村。当时已经开始秋收,北方农村有句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说的是秋收时节的繁忙和劳累。我们会干什么,不帮倒忙就不错了。我们每天和社员们一起干活,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差得很多,但队里基本上都是给我们记满分——十分。按照当时的工分分配水平,十分工到年底可以分到一元二角左右。说实话,如果不是邵队长关照,实事求是地评,给三、四分就算有面子了。到年终决算,要分红了。按常规,要把口粮款、菜柴款、预支款等款项全部扣除,才是本人一年的实际分配款。照这样一算,许多社员只能分到几十元,十几元,几元钱现金。还有为数不少的人不但分文不得,反而欠着队里一笔钱。怎么给知青分配,全队人包括知青都眼看着邵队长。 邵队长说:“这些孩子们从北京到咱这地场,不容易,没亲没故的手里没钱怎么过。他们不比咱们土生土长,亲戚朋友多,东抓点儿,西挠点儿,日子就打发了。”他决定,对知青,所有款项都暂时不扣(记在帐上),按所得工分算,全部分现金。这样一来我们十个人(四男六女)就分得现金六百多元。我和妹妹两人分了一百八、九十元。 想想看这六百多元在这个生产队里是什么份量。全队全年收入仅八万多元,扣除维持再生产的必需费用,参加分配的大约四万元。再扣除上面提到的粮柴菜预支等款项,实际用于分配的现金只有几千元。我们十个学生,仅仅干了一秋,却拿去了全队大约十分之一的现金,如果不是邵队长作主,作梦去吧。离开北京前,听开鲁县知青办的介绍,开鲁县人平均年收入约六十四元,这是个平均数,城镇人口也包括在内。如果只算农村,恐怕只有四五十元甚至更少。 分钱那天,当我从会计手中接过一百多元钱时,不用说,心情是十分激动的,这毕竟是我人生第一次劳动所得,我的手不由得抖起来。但当我收好钱,抬起头来看到周围社员的眼睛时,感到那些眼睛里有一股火。一股什么火,我也说不清,但绝不是嫉妒的火、贪婪的火、愤怒的火,似乎是一种对幸福富裕生活渴望的火。他们家里有老人、孩子,一家人要穿衣,儿子要娶媳妇,女儿要出嫁,小孩一年也吃不上一粒水果糖、看不上一本小人书。他们一家人辛辛苦苦地干一年,还没有我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学生娃娃拿得多,他们能没有想法吗!但是他们平静地认可了。 我们的住房也是个大问题。当地住的是干打垒的房子。这种房子的墙壁不用砖,不用石,就用土。土,就地取材,只要花些力气,五间房子的墙就立起来了。屋顶材料用的是高粱杆。成捆的高粱杆密密实实地在屋顶上厚厚地铺一层,上面再抹上一两寸厚的一层泥,就成了防雨保温的屋顶了。要知道,高粱杆不仅是作屋顶的好材料,还是烧火的好柴火。但是铺屋顶用高粱杆极费。给我们造的房子比一般社员的房子要高而且深(指南北方向),邵队长还特别关照,为了保暖,屋顶要加厚。于是高粱杆用得格外地多,全队大约百分之二、三十的高粱杆上了我们的屋顶。由于为我们造房子,当年社员们少分了不少烧柴。 第二年开春,作为春耕生产准备的一项重要工作是“刨茬(zhá)子”。所谓“茬子”就是高粱、玉米收割后留在地面下的根连同地面上一二寸残留的茎。茬子在地里经过一冬的日晒风吹,水分几乎全没了。到春耕前用镐头把茬子一个一个地刨出来就叫“刨茬子”。刨出来的茬子去掉土就是十分好用的烧火柴。一般社员经过漫长又寒冷的冬天,烧柴已经所剩无几,都盼着开春后能分到一些茬子。这次邵队长的天平又倾向了我们知青,全队收回的茬子,除了分给几户特困户(军属、五保户)外,全运到了我们的家里。 我们下乡的第一年(12个月)的口粮仍由国家负担,定量和当地城里人的工人一样——每月四十斤。这个定量对于生活在北京的学生来说是富富有余了,可是我们每天要干重体力活,伙食又几乎没有油水,所以吃得特别多。一年吃下来,还差一个多月粮食就没了。和邵队长一说,邵队长批给我们几百斤玉米。虽说不那么好吃,可是能吃饱。与社员相比好得多了,社员家里断粮,队里只借给每人每天九两,还是原粮,碾成米只剩七、八两了。我们的玉米吃了一半,碰上连下了几天秋雨。我们的房子漏雨,人睡觉的地方都成了问题,只好借宿到社员家。尽顾着搬铺盖运箱子,把玉米给忘了。等到发现时,受潮的玉米粒上已经长出了绿毛。碾成面烙成贴饼子,也是黄绿色的。吃到嘴里,没有了玉米的香甜,反而觉得带点辣味。咽到喉咙口,像是粗砂纸在磨。 由于邵队长的照顾,使我们到农村的第一年,生活上没有遇到什么大困难。与其他队相比,我们的生活是有保障的,日子好过多了。有一个队,知青们干一天活回到家里,不要说现成的热水热饭,连烧火的柴也没有,只好全体出动到野外拾柴,拾够了柴再点火做饭。有的地方,知青粮食吃亏了,没米下锅,只好到处借粮度日。有的地方,知青男生一天只能挣七、八分工,甚至五、六分(十分满分),女生就更低了。 邵队长从不在我们面前吹嘘、夸耀自己为我们所作的一切。而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娃,受当时社会上极左思潮的影响,反倒给邵队长添了不少麻烦。68年秋收,受知青的影响,队里爆发了一场“反包工”事件。关于这件事,请看《插队生活片断(五)》。这以后,邵队长对我们的态度并没有因为我们曾与他为难而有丝毫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