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吉、斯琴与知青们
李大虎
斗转星移,而今我已步入中年,过去的一些事确有许多已经忘怀了,可在内蒙古农区插队的那段生活却怎么也忘不掉。返城时我也曾发狠地说过:这辈子绝不想那块地方!可人真是个怪物,那地方不但忘不掉,有时竟想得落泪。那熟悉的土地,那些在那片土地上代代生息的人们,尤其是我们的老队长一一乌力吉大叔的身影,时常在眼前显现……
下乡后头几天,队里考虑到我们的身体,便把我们4个男生和8个女生全都分配在妇女队,这样,活计轻松些。按乌力吉大叔的话说就是:干庄稼活儿也得有个适应过程。
一天,乌力吉大叔在社院发话了:“妇女队的活儿今天返工!”说完,他拿上镰刀跟妇女队F地干活了。收工时,他把镰刀往腰后一插,冲我们知青说了句:“晚上用热水洗洗脚,解乏。”便背着手走了。
几天过后,他把妇女队召集在社院发火了:
“有人说,地割得不干净是知识青年不会割造成的,有这样的事?我跟了你们这几天,最干净的垅都是知识青年割的。往后屎盆子别尽往别人身上泼!这些北京嘎子,岁数不比你们大,而且从来没干过这样的活儿,可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丫头们,干活还不如人家,你们就不脸红?”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乌力吉大叔在大庭广众之下训人。可就凭这件事,我们知青都很服他。
乌力吉大叔50开外的年纪。土改时就当队长,一直当到了人民公社。他性格豪爽,是个典型的蒙古族老汉。他有一个小女儿叫斯琴,他把她视为掌上明珠。一次我们问他:“乌力吉大叔,你总叫我们这些知青小子啊、丫头啊,你是疼我们还是疼你的小斯琴?”他嘿嘿一笑说道:“小斯琴是我的女儿,我当然疼,可你们也是我们蒙古族的孩子,我一样疼。”
他办事一向痛快,谁找他商量事,他总是“中”或“不中”当即答复。可有件事叫他做了难。
临近春节,同学们热烈地谈论着准备回京探亲的事,大家憧憬着第一次见到家人时那激动的情景,有的同学说着说着竟然落下泪来。
一天中午,乌力吉大叔来了。他没进屋,只是蹲在我们知青点房前抽烟。大家围过去,掩饰不住将要回京的兴奋,问道:“乌力吉大叔,探亲的东西我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差车钱了。队上打算给多少啊?”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12个知青,光车费每人平均30 元,就得360,可那会儿,大叔没把队上没钱的事告诉我们,他怕扫我们的兴。他不愿让我们说出到内蒙古下乡一回连探亲的车钱都挣不出来这句话,他更不愿见到我们写信向家里要车钱,他想叫我们这群北京嘎子高高兴兴地回家过个团圆年。
队委会为此开了会。乌力吉大叔默默地把两头大黄牛牵到了供销社收购部。当我们这帮知青拿到钱高兴得忘乎所以时,我们还不知道乌力吉大叔的小斯琴已病了好几天,正在家发烧呢。我们更不知道他家连一分看病的钱也没有。
就在我们准备启程的前一天,突然接到上边通知:知识青年要和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春节,不准返京。
如同一瓢凉水突然从头上浇下来,同学们有的大声叫骂,有的则要找旗“五七办”那帮人算账,但都被乌力吉大叔劝下了。女同学们围坐在炭火盆前抽泣着,泪水滴落在炭火盆里发出短暂轻微的响声。乌力吉大叔也眼睛发湿,他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我们这群离娘的孩子。沉默了许久,他猛然把那支没抽完的“大炮”往地上一扔,说道:“别难受,孩子们。今天夜里谁也别睡,连夜收拾东西。我先回家照看一下,三星一歪,我亲自套车送你们上车站!”
“真的?”大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大叔不哄你们。”
“大叔……,,同学们破涕为笑,激动地把乌力吉大叔团团围住,不知怎样感激他才好。
在车站,同学们一一和乌力吉大叔握手道别。几个女同学激动得泣不成声。望着老队长那慈祥的面容,我感到一阵酸楚,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
“孩子,回家探亲是好事,哭啥?”乌力吉大叔拍着我的肩膀,“到了北京,别忘了替我和乡亲们向你们的爹妈问好。回来时,提前打封信,我还套车来接你们……”就这样,我们走了。 ‘
当我们从北京探亲回来后才知道,就在乌力吉大叔送我们这些知青去车站的前几个小时,他的小女儿斯琴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可那天,他只字未提。他不愿将这件事告诉我们这些就要见到北京亲人的知青们。他的眼泪是在赶着空车回去的时候才掉下来的。
作者 北京知青 原在哲里木盟库伦旗插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