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再回头
肖复兴
车子在七星河前停了下来。我的心一阵发紧。过了河，再走l8里，就到了当年我在北大荒插队的大兴二队。远处，八月刺眼的阳光下那一片迷蒙的杨树阴中，就应该是二队了。
从北京到哈尔滨1 300公里，从哈尔滨到建三江600公里，从建三江到七星河30公里。一共1930公里的路，那时每次从这里回北京或从北京回这里，都没觉得怎么远。怎么这一次感到是那样的远，远得好像到了天尽头。几度青春老，千年白日长，年轻时的感觉，和现在真的是不一样，日子如水一样流失走了一代人的青春。
七星桥还是老样子，当年我们修的，那年冬天炸土方修桥时，飞溅起的冻土块砸伤了我腿的迎面骨，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如今，桥破旧了许多，七星河也瘦了许多，当年开发荒原，其实是把周围的湿地开垦出来种了粮食，湿地减少了，河流怎么能不瘦呢?想起当年车子也是在这里停了下来，坐船过河，宽阔清澈芦苇浩荡的七星河，只在遥远的梦中了。
一路，似乎都变得似是而非，恍然如梦。一路，我都在想，为什么我要再一次回来?我在那里插队6年，其实时间并不长，离开它以后，大学毕业那一年曾经回去过一次，算算22年已经过去了。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更何况22年?一切变得面目皆非，是可能的。青春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因为年轻的时候即使是痛苦，也容易人为的诗化而美好。旧梦，尤其是年轻时的旧梦，最好还是把它埋在自己的心里，打捞旧梦，往往只会是猴子捞月亮一般空手而归。
一路，我对自己都悄悄地这样说。
回到了二队，我发现我的想法错了。青春的旧梦是埋在岁月里的一粒种子，即使隔开再长的日子，也能够在突然之间萌发，而且能够迅速地长成参天大树。因为那粒种子不仅埋在你的心里，也埋在别人的心里，更何况它还埋在北大荒那么肥沃的黑土地里。
我先到猪号。我曾经在那里和一群善良的猪八戒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那时，是我人生走背字的时候，为队上三个被错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的老农鸣不平，得罪了队上的头头儿，我被发配在猪号。猪八戒不会欺负我，猪号的班长老王更不会欺负我。那里是队上最边远的地方，现在也是，只是外面不再是荒原，茂密的玉米和大豆，浓郁的绿色平铺到了天边的地平线，淡蓝色的土豆花开得正烂漫，想开到哪儿就开到哪儿去。我没有找到猪号和猪栏，没有找到那口井，也没有找到老王。
当年，就是在猪号烀猪食的大柴灶里，老王总爱往里塞进南瓜，那种只有北大荒才有的又面又甜的南瓜，常常是老王送给我晚上写作时的夜宵——我就是在紧靠着烀猪食大灶旁那间用拉禾辫盖成的草屋里，写下了我的处女作。冬天，我最怵头那口井，井沿结起厚厚的冰如同火山口，又滑又高，我打水时常常把水桶掉进井里，都是老王帮我把桶捞上来，我的尴尬面对的常常是他抖动结满冰霜胡茬儿上宽厚的笑。那年的冬天，呼啸而至的暴风雪吹开了猪栏，猪崽子跑了出来，老王带着我追猪，一起掉进荒原里的雪窝子里，冻成了雪疙瘩，老王的老婆抱着在自己家热炕头上早就烫好的大衣裹着我焐热我。
我找到老王的家，老王刚刚和一群知青到队部去了，那里已经备好了杀猪菜，家里只剩下了老王的老婆一个人。她认出我，一把拉住我的手，连声对我说：“我的心脏不好，眼睛也不好，一只眼睛是假的了，我不敢和老王去队部看你们。”我说不出一句话，因为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花，我看见她家墙上挂着的镜框里还摆着我和同学当年在这里照的照片。我忽然明白千里万里地回来为了什么，遥远的二队正因为有老王和老王老婆他们这样的人在，才让我觉得再远再荒僻也值得回去，但也只是回去看看他们而已，能为他们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们都不过是候鸟，飞来了，又离去了，而他们却一辈子在那里，在那个被七星河和挠力河包围的大兴岛上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做不了什么，就别那么轻易地忘掉，我们的青春是和这些人对我们的关爱连在一起的。
走出老王的家，老王的老婆一再坚持要送我，我说您的眼睛不好，又有心脏病，就不要送了。她坚持送，刚刚送出院子，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毕竟70多岁了。我赶紧扶她起来，想送她回家，她摇摇头说：“让我送送你，送你到路上，我看不清，能感觉着你走远。”她就这样一直把我送到队里的土路上，走了老远，我回头看见她站着站着一屁股又坐在土路上，向我使劲地挥着手，又摆着手。那一刻，我不敢再回头。
2004年9月1日于北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