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晨明是山东人,问我,何为红嘴绿鹦哥?我回答说,就是菠菜嘛。 菠菜叶梗舒展,色绿如鹦鹉羽翼,根茎色红,尖细如鹦鹉红嘴,其形其色,状若鹦鹉,故称红嘴绿鹦哥。不过,这次在淹城吃到的菠菜,并非我记忆中的菠菜,还是洋菠菜的种子在本地种的,没有土菠菜的美味。我多少有些遗憾。
1 我对老家的土菠菜有着极其深刻的记忆。在北方学习工作之后,吃到的菠菜,几乎都是大棚里种植的。 最初的菠菜还有些菠菜味道,后来的菠菜,就像稻子一样高硬,令我瞠目,自然也就全失其味了。 大棚菠菜都是往天上长,挣扎向上,力争上游,其色泽鲜艳嫩绿,茎梗粗壮,叶子肥大,看起来很是漂亮。 不过大棚菠菜根的颜色,泛着白色,只有些微淡红。许多人吃菠菜时,已经把根切掉了,再无红嘴。没了红嘴,也就不再是鹦哥了。所以,我在北京已经很少吃菠菜了。 这次回家,没在家吃自家种的菠菜。母亲种的菠菜,还是老派的本地菠菜。与大棚菠菜相比,自家自留地种的土菠菜,模样就难看死了,简直就是丑媳妇。 土菠菜没有力争上游之心,只是安分守己地趴在地上,占住了自家的空间,不会去强占兄弟的空间的。土菠菜的茎叶颜色,也不若大棚菠菜鲜艳嫩绿,反倒是呈现出一种灰暗的青色,叶子是暗青色的,品相不雅。不过,其在土里的根须,却是鲜红的,而且吃起来甜味甚浓。 我在北京上学时,曾跟同学打过一比喻,用土菠菜和大棚菠菜来比较南北方的差异。我说,大棚菠菜就像北方人,高头大马,往上蹿;土菠菜就像南方人,矮个敦实,往旁里长。没有吃过土菠菜的人,都觉得高大嫩绿的大棚菠菜才好,殊不知人不可貌相,菜也一样,歪瓜裂枣最甜,实在不错。土菠菜虽小,且其貌不扬,但浓缩的是精华,小才真正有味嘛。
2 我们这方水土出来的人,都特喜好这土菠菜。清炒土菠菜,甘甜中带有一股菠菜特有的土涩味。也许就是这味道,在我们童年的味蕾上留下了不可抹去的记忆。 冬天早上,拎着竹篮镰刀去菜地挖菠菜,通常菠菜叶上有一层薄薄的淡霜,在朝阳下泛出惹人怜爱的光色。 挖菠菜要连根挖出来,菠菜根可甜了。回家把根上的乱须择掉,把黄叶择掉,用井水一洗,清炒也罢,火锅一烫也罢,煮豆腐也罢,与百叶丝一起炒也罢,除了油盐,无需其他,任一道菜出来,只要火候适中,都是极品。 随便一个农家妇人,随便一个做饭的人,在菠菜上都有超级厨师的潜质! 清炒菠菜,绿叶红根,红绿交杂,自然色泽上细微油光,入口香甜,就白米饭最美! 吃火锅的时候,洗净放在一边。锅里有些荤货之后,一把菠菜下去,调味中和。颜色一变便捞出,菠菜味美,汤色淡绿,香溢四方,馋死过路人! 若是把豆腐煮熟了,出锅时放上一把菠菜,皇帝也会放下庄严气象,要挽袖强夺。所谓金银白玉板,红嘴绿鹦哥,便是豆腐菠菜汤,就是皇帝想吃而不得的美味。 我自己后来也喜欢用菠菜炒百叶(豆腐丝),一青二白三红,青红白都清爽爽口,端的是碗中宝贝。至于菠菜炒鸡蛋,黄不拉叽的,是不会做的人才选择这样,已属下品。 任你是大饭馆的特级厨师,在大饭馆里也做不出这味来!你没这菠菜、这土地。即便有了这菠菜,你的也不新鲜。即便新鲜,你也没这井水,没柴火灶台!
3 乡下代代相传,这红嘴绿鹦哥,皇帝吃了也是交口称赞的。皇帝在皇宫里思念私访时吃到的红嘴绿鹦哥,想再吃,让御厨做。结果御厨杀了鹦鹉,皇帝恼羞成怒,杀了御厨,却就是吃不到红嘴绿鹦哥。 长大后读鲁迅,迅哥儿把这写成了文字《谈皇帝》,讲愚妇愚弄皇帝的故事,便是用的红嘴绿鹦哥: 往昔的我家,曾有一个老仆妇,告诉过我她所知道,而且相信的对付皇帝的方法。她说:“皇帝是很可怕的。他坐在龙位上,一不高兴,就要杀人,不容易对付的。所以吃的东西也不能随便给他吃,倘是不容易办到的,他吃了又要,一时办不到——譬如他冬天想到瓜,秋天要吃桃子,办不到,他就生气,杀人了。现在是一年到头给他吃菠菜,一要就有,毫不为难。但是倘说是菠菜,他又要生气的,因为这是便宜货,所以大家对他就不称为菠菜,另外起一个名字,叫做‘红嘴绿鹦哥’。”在我的故乡,是通年有菠菜的,根很红,正如鹦哥的嘴一样。这样的连愚妇人看来,也是呆不可言的皇帝,似乎大可以不要了。然而并不,她以为要有的,而且应该听凭他作威作福。至于用处,仿佛在靠他来镇压比自己更强的别人,所以随便杀人,正是非备不可的要件。然而倘使自己遇到,且须侍奉呢?可又觉得有些危险了,因此只好又将他练成傻子,终年耐心地专吃着“红嘴绿鹦哥”。 鲁迅便是鲁迅,从相传的故事中都能做出治国改造国民性的道理来。不过,我关心的,则是迅哥儿的故乡,一些习俗和菜蔬,却也是与我老家相近的。 后来看到动画片《大力水手》,这大力水手的力量竟然来自罐装菠菜,多少也让我有些意外。不过,这菠菜本来就是外来植物,从波斯来的,能够适应苏南浙北水土,并成为苏南浙北的美味,也是其力量。 所以,在中国就有农妇用菠菜以红嘴绿鹦哥之名糊弄皇帝老儿的传说,在美国,也有大力水手靠食用获取神力的动画片,一东一西,其对菠菜的神奇功力却有相似认知。也许是巧合吧。 无论如何,我就是喜欢红嘴绿鹦哥,在北京越吃不到,对它的味道的怀想就越重。 这与皇帝无关。
(作者朱学东,《南风窗》前总编辑,现任《中国周刊》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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