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 簪 之 夜
董 桥
法国内政部书记员娶了一位娴淑的甜姐儿。她待人和善。持家有道,丈夫一年三千五百法郎的俸禄她调度井然,两口子竟然过着风风光光的日子,结了婚六年夫妻还跟初恋一样恩爱。真要挑剔,她其实也只有两个毛病:爱看戏,爱买假首饰。看戏,她相熟的几位官太太轻易可以替她买到包厢的贵票,起初坚决拉着丈夫陪她看,看多了丈夫抱怨白天事忙晚上看戏太累了,她好心放过他,自己跟几个女性朋友去捧场。买首饰,她天生清清秀秀偏偏喜欢穿戴金银珠宝,一对莱茵假钻石耳环又大又亮又俗气,还要配些假的珍珠项链假的金手镯假的宝石头饰。丈夫说买不起真首饰女人就该靠天生的丽质装点自己。那才是最稀世的宝钻!她说她真的改不了迷恋假首饰的坏习惯了,顾不了丈夫笑她满脑子吉卜赛人品味。一个严寒的冬夜,她看完一场歌剧回家冷得浑身哆嗦,隔天早上不停咳嗽,过了一个星期肺炎死了。她丈夫先是伤痛得要死;接着是硬装着她没死;跟着是发现他卑微的俸禄根本应付不了家里的开支一心想着去死。最后,他实在不能不决定变卖她首饰箱子里的“垃圾”换些零用钱填一填肚子。
故事的高潮从此悚然迭起,假首饰原来是真首饰。几家珠宝店都愿意收买:项链一万五千法郎;钻石耳环两万法郎;手镯三万五千法郎;胸针、戒指、宝石小饰盒一万六千法郎;一整套的袒母绿和蓝宝石饰物一万四千法郎;钻石垂饰四万法郎;合共二十多万法郎!可怜的丈夫先是躲在被窝里哭自己上当,接着是带着一堆钞票独自出去吃饭看戏逛街宿娼。六个月之后他续了弦,新夫人是个贞洁高傲的女人,只是脾气坏到了极点:“She made him very
unhappy”,短篇小说英文译本的最后一句话说。
英文译本的译者是英国作家Roger Colet。短篇小说的原作者是法国小说家莫泊桑。都说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最了不起,Roger Colet翻译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选偏偏不选《项链》选了这篇《首饰》。他说《首饰》比《项链》优秀得多。莫泊桑十九世纪在法国诺曼底出生;Roger Colet十世纪旅居诺曼底多年,潜心研究莫泊桑,翻译莫泊桑,撰写莫泊桑传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企鹅出版他的金新译本畅销得不得了。一九七七年圣诞节,好朋友Leonora李侬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是那年第六次印刷的英译《奠泊桑短篇小说选集》,法国画家Edgar Degas的《浴后》做封面。她把书签夹在一五七页那篇((The Jewels)),书签背面写着三行娟秀的英文字:“搜访古旧文玩的旅程中,但愿你运气长好,用假首饰的价钱买进真首饰。圣诞快乐”。
我不敢这样奢望。人生偶然邂逅一件心爱的文玩是幸运,价昂价廉是命运:活该你迷她!一九七六年冬天学院快放寒假,我们四个男的加一个女的在罗素广场一家小餐馆夜叙。李依浓浓的发髻插着一枝中国的瓷发簪,粉彩缠枝莲纹可爱得要命,霁红、冬青、石绿、天蓝的缤纷衬着她褐里泛金的秀发如梦如诗如画。我们的话题整个晚上都离不开中国明清工艺迷人的绝色,戴立克读书多功力深议论滔滔。“是我叔叔在他古董铺里拣出来送给我的,”李侬拔下发簪递给我们细看。“乾隆年间的作品。五十年代五十英镑从香港买进来,长年搁在玻璃柜子里没人留意。”发簪背面“大清乾隆年制”的底款一粒饭那么小,神奇极了。“今夜是瓷簪之夜,”托比举杯说。“为乾隆皇帝千了!”
瓷簪稀世,我在瓷器专书里偶尔见过三两枝都不是官窑。李日华《味水轩日记》说他见过一枝自瓷竹节簪子纤细巧妙到极点,顶上铸寿字,小如粟而楷整有法,中间一粒芝麻佛号毫发不失,说是“真鬼工”!那样老气的贺寿簪子老太太合适,李侬那枝缠绵的莲花才是美女云鬓醉人的巧饰。一九七七年过完暑假刚开学,有一天她约我们四个男人吃午饭。伦敦飘着一丝清新的秋凉,Chelsea那家意大利馆子浸在金色的阳光里,她长长的头发松松拢起一大绺马尾,一脸喜庆像一树桃花:“卖了,”她甜甜抿了一口冰冷的矿泉水。“我们的瓷簪之夜!”
她说她在叔叔铺子里上暑假最后一天班,一位美国老先生怯生生问她头上的簪子卖不卖,她叔叔一听立刻替她揽下这笔生意,跟客人谈了十五分钟五百五十英镑成交。五十英镑变成五百五十,”戴立克跳起来搂着李侬亲了又亲。“那是莫泊桑的故事!”一瞬间,我们都瞥见李侬胸前的项链坠着一块清代椭圆形斋戒牌,也是粉彩也是缠枝也是莲影,彼此相顾挤眼一笑。喝汤的时候她俯在我耳边悄声说:“Not im—perial!”三十年了。我从来不玩瓷器,前一阵子坊间偶然遇到一块花草相仿的瓷板斋戒牌,收藏家说是乾嘉年间清宫里帝王妃嫔挂在腰间的清规戒律,我怦然心动,慨然用了真首饰的价钱买下来追思瓷簪的冬夜,追思昔年的圣诞,追思雪肌上晃晃悠悠的斋戒之念:“She made me very happy”。
Bw 07-04-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