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 母 亲
劲草山丹
六十年代中期,是个不堪回首的年代。我们正值十六七岁花季的年龄,就遭遇到了“文化大革命”。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了美丽和浪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家庭出身几乎决定了一个人前途和命运,初中还没有毕业,就面临着就业的选择。其实,对我们这些所谓“出身不好”的孩子,选择上山下乡或去农垦建设兵团,就是唯一的出路。我选择了去革命圣地延安。从此,开始了走上了一条艰难坎坷的人生道路。
从北京出发到陕北农村插队三年多,曾经有三个女人,也是被我视为母亲的三个女人,对我的成长、处事的态度、脾气性格的形成,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
首先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四岁的时候,父母从重庆兵工企业调到了国家中央机关工作。那时,家里的条件很好,我可以上北京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学校,看周围小朋友羡慕的眼光,小小的年龄就拥有一种自豪感和优越感。可是当年,大多数干部家庭的子女都有一个通病,就是缺乏家庭的温暖。父母整天忙于工作,很少顾及孩子,因此生活的圈子,就是幼儿园的集体、学校的集体,人情世故知道的很少;父母和儿女相处,多是谆谆教导和严格的要求,像是领导和下属。文革初期,奶奶被赶回东北老家,父亲被关进“牛棚”审查,母亲也被单位受到批判。平静的生活,一下被搅得周天寒彻。
一次次接踵而来的打击,多年的积劳成疾,母亲患上了一种比癌症还可怕的 “系统性红斑狼疮” 疾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开始了解了母亲。我亲眼看到她藏起所有的病假条,咬牙坚持上班工作,用孱弱的身躯支撑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她的坚强、自律、执着、勤恳,令我十分敬重和钦佩,并默默地向她学习,追求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我深深记得,当我告诉母亲,我相应毛主席的号召,要到陕北去插队的时候,她没有阻止。当时,她让我到父亲的单位去申请取一点被冻结的存款,做好临行前的准备。我高高兴兴的去办这件事,但父亲单位的造反派不仅分文未给,还把我围攻批评教育了一番,让我看到和体会到了世态炎凉。母亲知道后,告诉我说:“今后出门在外,还会遇到比这更多的困难和挫折,要学会坚强的面对生活。”
我带着母亲为我准备的简单行囊和谆谆教诲上路了。出发的那天,母亲没有到火车站为我送行。或许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她没有行动的自由;或许她不愿看见那种生死离别的场面;或许她有意让我自立自强,去面对今后的生活……我不得而知,也不需要知道,雏鸟总要离巢,海燕总要学会搏击风雨。就这样,我离开了家,离开了母亲,开始了艰难的单飞生活。在我插队的三个年头里,母亲经常鸿雁传书,鞭策鼓励我,使我一步一步学会了扎扎实实做事,诚诚恳恳做人,变得日益坚强、成熟起来。我觉得我的生母,更像我的师长,为人师表,率先垂范,润物无声,绵延不断。
我第二个视为母亲的人,是我插队时的邻居莲花大妈。
走出校门,我们年轻,我们的思想是理想化的。面对残酷的现实,才亲身尝到了艰苦的真正滋味。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且不说,恶劣的居住条件,就让我们着实领教了一番。战争年代的陈年老窑,土炕炕道损坏,烧不热,阴冷潮湿。晚上当一夜“团长”;一烧火,满窑里冒烟,呛得跑出门,大口喘气,炕还是冰凉。早上起来,手指僵硬的伸不开。要左手先把右手掰开,再右手把左手掰开。隔壁莲花大妈看见了,就会赶快跑过来给我们帮忙,嘴里总是念叨着:“这么小的娃,爹妈咋舍得放你们到这山旮旯里来遭罪,来,我来帮你们。”
村里有的人说:“这些知青是北京黑帮子女,到这儿就是劳动改造受苦的。”大妈是当年老妇救会主任,不信那一套。对我们知青特别关照。相处了一段日子,我们这些远离父母的孩子就像雏鸡有了老母鸡的庇护,有人嘘寒问暖,病了有人照管,不会干的活计有人帮教,飘泊不定的心有了归宿感。
熬过严冬,迎来苦夏。那一年,阴雨天多,出不了工,我们在窑洞里学习。烟道、门窗上方的土,噼里啪啦不停掉落,令人心惊肉跳,生怕窑洞坍塌。到了晚上,声音更大,吓的我们这些女生和衣坐在炕上,不敢乱动。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莲花大妈的女儿冒雨来了,不由分说把我们拽到她家。原来,大妈怕我们害怕,便把在生产队喂牛的老伴儿“赶”到饲养室去住,把我们接到她家。
睡在大妈为我们烧得热呼呼的大炕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起造反派对我的横眉冷目,仇视相对;体味着陕北农村一个普通妇女对我们的无私关怀,母爱的暖流在心中涌动,百感交集。母爱的善良醇厚,母爱的真诚博大,在这位貌不惊人农村妇女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在我阴冷无助的心里,点亮了一盏明灯。我看到,人世间还有好人,还有希望。大妈的女儿叫莲花,从此,我们就称她为莲花妈妈。我从小身体瘦弱,但干活毫不含糊,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使我经常病卧床榻。莲花妈妈总是给我端汤端水。边拉话儿,边看着我喝下去;还嘱咐我不能蛮干,要慢慢来。来年春节,我要回北京探亲,莲花妈妈悄悄把我叫到仓窑(储放杂物的窑洞),从囤子里取出一串串珍藏的葡萄,装在铝饭盒里,让我捎给北京的家人尝尝。有了莲花妈妈的呵护,我不再觉得孤独无望。
我和莲花妈妈像母女一样相处了三年时光。尽情享受了一段母爱的阳光。插队的三年,是我人生一段最重要的经历,虽然苦,虽然累,但人与人之间最纯朴、最真挚、最美好的情感,像金子般永远闪光。
我说的第三位母亲,是我一位同学的母亲。我们萍水相逢,相处短暂,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插队的第二年冬,我回京探亲的第四天,赶上北京疏散人口。举家南迁,到了江西奉新五七干校。快过春节了,造反派又找上门,勒令我马上返回生产队。母亲怎么恳求也无济于事。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砺,我变的坚强了许多,我说“别求他们,我走,天大地大,哪儿不能过春节呀。”插队的同学都回北京了,我只好先回北京再作打算。
我们家原本不是北京人,没有什么亲戚。回京后,我先住到同学荀梅家。荀梅的父亲在海拉尔铁路局工作,平时只有她母亲和两个弟弟。这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房子不大,二十多平米隔成里外两间。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为了方便,荀妈妈让与我同龄的儿子住到单位。大儿子住外屋 ,我们娘儿三个睡在里屋的大床上。
虽然荀妈妈人好,留下我,可素昧平生,荀家不富裕,地方紧张,我心里总过意不去。起初几天,我天天出门去找地方,可是,都失望而归。有房的,大多也和我的情况差不多,家里不太平。一些家里没问题的普通人家,房子又不宽敞。荀妈妈看出来我的心思,劝我说:“你的情况,荀梅跟我说了,你别多心,就安心住这儿,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等过了春节,你们一块儿回队。”我暗自庆幸,我又遇上了好人,又遇上了一位善良正直的母亲。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有些人投机钻营,不可一世,有些人,临危相救,肝胆相见。人与人的反差何等之大。我刚刚步入社会不久,却看尽了人间万象,心中感慨万千。荀妈妈其实是山东人,文革前,她是街道积极分子,做事干练,豁达开朗。尽管成分好,但在文革中看不惯那些打家劫舍、投机营苟之人,干脆告老还家,什么也不干了。我们能聊到一起,成了忘年交。有时晚上,经常是荀妈妈为我们做饭,荀梅的弟弟弹吉他。我们一起唱前苏联歌曲,少有的舒心快乐。终于有一天,邮递员送来电报,我意识到是伯父要回来过节了。太多的磨难,让我早早懂事,说什么不能再留了;好在陕北还有莲花妈妈,还有不会伤害我的质朴的老乡们。我买了火车票,决定只身先回延安去。
荀妈妈知道我执意要走,也无可奈何。她拉着我的手,流着泪说:“你是个苦命的孩子,我真是舍不得你走,但凡房子大一点,也要留下你过节。”我第一次离开北京的时候没有哭,我被逼离开江西的时候,也没有落泪,可是离开荀妈妈家的时候,我哭了,和荀妈妈一起哭。为我多舛的命运,为我诚挚的感谢,为我复杂的心情…… 刚刚十七岁,就饱尝了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滋味。我常想,回北京后,如果不是荀妈妈留下我,我该何去何从?怎样的处境?我该是怎样的心境?不敢想象。
后来,父亲告诉我:“在困难时,帮助过你的人,永远不要忘记。”是的,在我刚刚步入社会的时候,我的三位母亲,教我学会了做人的基本道理。为人不要锦上添花,溜须拍马,要雪中送炭,以诚相待。
母亲是伟大的,她不仅仅是一个给予你生命的人,一个慈祥的可亲的女人,而是一种精神,一种力量,是你头顶的太阳,给你温暖;是你心中的明灯,给你光明,是你命运的指南针,给你方向,伴你一生一世,走遍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