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插队时期的故事很多,有些看似平淡却有意味。平常所接触的,除了村民,还有其他类型的,也能给插队生活添枝加叶——就说老任吧。
(一)
农闲的时候,很喜欢去老任那儿玩耍。
老任是个修车匠,铺子就开在村间的公路旁。虽然主要是修自行车,却因为这条路东达县城,西通公社,再北能至省会,属交通要道,所以活儿较多,即使修一次只一两毛钱,加起来也不少。总之,比起村里的生活水平,强上不少。
修车铺这个“个体户”,在当时是“资本主义尾巴”,一般人是干不了的。
老任的身份有点特殊。他是个老当兵的出身,四十多岁了,个子偏高,背有点弯,谢顶无发,脸长腮大,特别是右眼及周围疤痕累累,一目已基本失明,据说是战场上留下的,因此也就有了这某级伤残的特等待遇。
这个待遇确实可以,老任并不是我们村的,他是西边的山里人,山里太穷,组织上才安排在这里。占了村里路边两间房,却不受村里任何约束,自由自在。
老任修车之余,有个最大的爱好,就是下棋。也正缘于此故,我们才搭上了友谊。
村里的供销社就在他车铺的西侧,每次去买东西,都要经过他这儿。那一天又来到附近,发现车铺前聚着好多人,不免过去一看。原来是围观下棋的,老任正和一个外村人对弈。据说那个人修了车耍赖不给钱,非要‘杀一盘’,赢了才给,输了白修。老任当时的棋势危如累卵,他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我观察片刻,一细加琢磨,觉仍能反转。于是便支了几招,稳定了局势;又添几步,转守为攻;再使用个诱敌妙法儿,竟将死了对方。那个外村人扔下钱灰溜溜地走了,人群也说笑着散了。老任拉着我的手不放:“阔(科)学脑筋!阔(科)学脑筋!达(大)学生,逗(就)是不一样啊。”那个时候,当地人称北京知青为“大学生”。
从那以后,和老任的交往就慢慢多了。
因此每当闲暇之际,比如天气不好,队里没什么活儿或个人烦闷时,就常到他这儿来串门儿。当然,主要活动还是下棋。我们的水平差着一截,但为了“持续下去”,我时不时的要“寛松”一下。而每当他赢了,就会异常兴奋:“胜达(大)学生啦!好类好类……”
“有进步,嘿——来根烟。”此时我便能抽上一支普通村民都买不起的纸烟了。
如果还能再赢,他就会手舞足蹈地站起来欢快好一会儿,兴奋地去做他的拿手饭——片汤面。即净白面和得硬硬的,在大案板上按住长擀杖反复转,用刀一线划开,再左右对切成菱形片,与菜叶调料一起下锅沸煮。几分钟后盛至碗里,加点醋居然香气扑鼻。他让我,我说不饿。“你都北京来的,哪稀罕则(这),来,接着下。”其实此时此刻,我的肚子早咕咕叫了,但毕竟有节度。后来时间长了,也尝过几回,还真美味无比。
(二)
老任和当地社员相比,也确实算个富人。他里屋那个破桌子抽屉里,几乎堆满了一毛两毛的纸票子。尽管那时候的供应制度很紧,但有钱毕竟能买些高价的东西,所以他能常吃上面、常抽上好烟。然而确定他的富有,还因为他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他是个老光棍!怨不得总不见他回家呐。
那时候的农村,光棍的身份往往叫人看不起,更何况是老光棍,难免会招来一些闲言碎语。老任也是这样,村里人谈起他时,大都嘲戏般地称为老色鬼,说他一见到大姑娘小媳妇的就爱嘻嘻哈哈。关于这一点,倒是也有所感触,比如有时路边走过妇女,尤其是年轻好看点的,他确很突显那兴奋劲儿,甚至会扯嗓子用地方戏腔喊唱几句,词儿,调儿,都很怪,我一句也听不懂。但凭我的洞察力,觉得那仅仅是为解闷而已吧。
用我们知青点的词儿,说他这是色大胆小。
当时我们知青虽然没钱,但因常回京探亲能卖粮,所以优势是有粮票。老任呐,有时就来借点,说是借,其实没还过。后来得知,他是用来到供销社买食品,送给在他那歇脚的赶远道女人。有一次有个外村的衣衫褴褛妇女在路边的道坡上挖野菜,他悄悄地走过去硬塞给人家两包饼干……那一幕恰被我撞见,为避免尴尬,也就悄悄避开了。总之为此大家便说三道四,甚至当面哄他不怀好意,他嘿嘿搪塞,满不在乎。
有一天下午,忽然下雨,因无法出工,我们在屋打扑克。天快黑了,雨虽变小,但仍不停。我们正为晚饭发愁,忽然老任披着雨布,手端着锅来了,怀里还揣着用报纸裹着的烧饼。“亏(快)吃吧,咋(咱)今晚在这就合一黑夜。”坐稳之后才听清原来他是来了亲戚,因下雨只能住下又住不开,所以他跑我们这想挤一宿。因为有这好吃的,当然没问题啦。而几天之后,我们才得知,根本不是什么亲戚,是两个过路避雨的年轻妇女。于是大伙儿又嘲笑老任的好色,最后的结论还是色大胆小。而我的看法却仍有点不大苟同。
直到后来和老任的两次深谈,才使我更明白了一些。
(三)
那是深秋后的一天,因为连续几日的农活劳累,我决定休息一下。美美睡了一整夜,临近中午了还没起。此时老任匆匆赶来,说有急事,我没顾洗漱便跟他走。原来是那次输棋的外村人又来闹事,而且请了一位高手,非要会会我。临近车铺,那里已有一大堆人,竟然还有村支书。我知道老支书也是个棋迷,见我来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指着那个对手低声说:“那人厉害呀,当过中学教师,很有名的,文革前县里比赛,拿过第三,叫什么季军。你——行嘛?”“没事,赢了,给咱们大队争气,输了,接受接受再教育嘛!”我这大地方来的虽然见过些世面,但那天的场面着实不小,里里外外围了那么多层。也许是那美美的一觉所给的充沛精力,也许是以前学棋谱起到了些作用。我用“推窗望月”、“诱虎吞钩”、“茧丝自缚”几个绝招,连胜三盘。那位季军紧锁眉头,猛的站起来,盯着我说:“既然是知识青年,请教几个问题吧。”我放松地应答:“随便。”他瞭望下四方,问:“咱们山西省有多大?”我略思一下:“15.6万平方公里。”“那,咱们中国呢?”“960万平方公里。”“亚洲呢?”“4400万。”“整个地球呢?”“5.1亿.”“整个宇宙呢,有多大?”这一问他有些得意,微晃下脑袋。我却迈前一步,手指着他的鼻子笑道:“你的心有多大,它就有多大!”他先是一怔,退一步而双臂搭手恭我:“好,服输了!”然后带及外村人迅速撤退了。老任冲着他们的背影哈哈大笑,此时的车铺前也是欢声一片……老支书命令老任:打酒去,替我请他,大队报销!……
村民们在欢快中散去,老任急速地炒了盘花椒土豆丝,这在当时可算个高档菜了。指派的小孩子也从供销社买来散酒,两个大杯子,说一定要大喝。我那时正年轻力盛,几杯下去,没事。而老任却满脸通红了,过一会儿,直打嗝,再过一会儿,说话都不利落了,但兴奋劲儿可越来越高。后来竟又扯开嗓子哼唱起了那地方戏段,而且忽高忽低,腔调婉转,韵味十足……至于词儿,我隐隐听出有哥呀妹呀的字眼儿。没等我询问,他即兴冲冲地调侃起来,话音乡味很重,伦次又偏乱,整理后是这样的:
“……你们知青,就是厉害,下棋行,文化行,喝酒也行。其实我年轻时也厉害,二十多年啦,那时候我在太原当兵。当什么兵?吹号的,有闲工夫,能经常逛街。我当时厉害什么,就是省吃俭用,每月的响钱,一文不花。日子长了,攒了不少,可我不小气,弟兄们谁借我都给……还,还都不错,借了都还……最爱找我借的,是,是一个很好的老哥,人不错,就是有个坏毛病。你知道吗?嘿嘿,就,就是爱逛窑子,还老拉着我去。他干‘拉门’,我,我在外边等着。后来,后来……”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因为他已经昏昏欲睡了。我当时很纳闷,在解放军当兵怎么能去那地方,还什么‘拉门’是怎么回事,本想问清楚,可他真的呼呼睡着了……
(四)
几天之后,我和同伴S去供销社买东西,途经车铺,传来呼喊吵闹声。只见老任捂着头半躺着,一身土,被几个人殴打。我们连忙过去,原来又是那个外村痞子带了四五个帮手来欺负人。S乃功夫高手,三下五除二便一个个把他们打翻在地,并击外村痞子后腰一掌,他疼痛难忍,倒地求饶,最后让那几个搀扶着跑了。(这里要说明一点,那时候的本地人尤其是一些痞子是很怕知青的,因为知青当时是‘彻底的无产阶级’,又常为一伙一伙的)
我也搀扶着老任进屋,好在伤的不重,一会儿就没事了。可这次他受感动不浅,一直按着我的肩不怎么说话,眼圈里似乎还映现点泪花。忽然转过身,翻箱倒柜,找出一瓶多年都舍不得喝的汾酒,弄个小菜,非要和我们好好喝一通。S因有事,只干一杯先撤了。
我继续跟他喝开了。喝开了,话也就多了。我还是用普通话表述吧。
“不叫你大学生啦,叫老弟吧,没想到你们文的行,武的也这么厉害。”
“没什么,他以前练过几天。”其实哪是几天呐,S自小就跟名师学八卦掌多年了。“老任你放心,那家伙不会再来找麻烦了,他被掌的是腰眼,至少得躺半个月,要是掌命门穴,够他歇半辈子啦。”当然啦,酒话难免有些夸张。
人一喝酒就爱吐真言,再加上已把对方确认为好朋友,嘴就更放任了。数杯过后,他满脸通红,又接上了那天的话题。自然是先解答我的疑问:“我先是国民党兵,后来,算是投诚吧,变成了解放军。那天说的是前边的事——”
老任用手上下捋了下脸,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清醒一下头脑,“跟那个哥们常去那种地方,我也结识了一个女人,她叫小清。她的身世可苦啊,被男人抛弃了,还带个孩子,没人管,只好干这行。可是性子却很倔,不爱接客,接也是光陪吃不陪睡,老挨老板娘骂。那天就是我正在门口等哥们,看见她被追打,上前拦住了。大致知道情况后,当场掏出一块银元给她。”说到这里,他那兴奋劲儿又来了,咂了一口酒,抿抿嘴接聊下去“从那以后,我每见她一次,就给她一块银元,并且常劝她别 再干这行了。她每次都含着泪水说没办法,确实,那种社会!”老任拍了一下桌子“我一个大男人也只能帮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说到这他低下了头,沉静了好一会。
“她长得——还不错吧?不要紧,慢慢聊。”我又给他斟满酒,给他打打气。
“说句私心话,我同情她也是因为喜欢她那模样,小鼻子,大眼睛,白净净的,连哭的时候都那么好看。每回见到她都真想抱一下,可就是不敢。能帮上忙,心里高兴就行了。”一仰脖,一杯酒又下去了“咳!一个小当兵的,能有多少钱。几个月下来,手里积攒的基本给完,慢慢地就去得少了,但还是要去,哪怕远远地看她一眼……”
听到这里,我的情绪也上来了,没想到印象中的粗人也有如此的深情。
“小清她是个有情义的人,看我不去了,多次找过我。我不敢见她,没钱了。可是她还老来找,我就一直拖,拖,后来总算又见了面。她说见我不是为了钱,是跟我讲正经事,当时正要打仗,劝我去弃暗投明……”
“看来她还有点水平?”
“不是有水平,是她受欺负太多了,有个军官还用皮带抽过她……唉,她恨呐,恨那旧社会,恨那旧军队当官的,这些不说了,再后来,我在她的影响下,还真开了小差,跑到城外,当了解放军。可不是,我从小就是个孤儿,没负担,怕什么!从此就到处打仗,冲锋陷阵,立了不少功。后来抗美援朝,头部受伤,毁了脸,特别是眼睛,就复了员,回了老家。”
“你就没找过她?”
“去过省城,也找过,可没打听到。其实我也犹豫,自己破相了,又在农村,所以也没使劲找。”
“那——你就不想她?”
“想!我这辈子碰过不少女人,可怪了,心里就只装着她一个。嘿,每天晚上一睡觉,总得想她一会儿……好啦不说了,还是好好喝酒吧!”
“对!痛快喝!”人一旦在酒桌上听到掏心窝子的知心话,都会很豪爽。
那一天,我们确实喝了不少,时间也很长,真的有些推心置腹了——临走还死活塞我几盒烟。
(五)
转眼间春节快到了,我们要回京过年。老任还特地备点土特产,令人感激。在省城换车时,我几经琢磨,终于决定厚着脸皮委托某有点背景的同伴去找了个熟人,是他家父的一位原下属,目前在省公安部门工作。没想到那人当时处境正火,且很热情——在饭桌上,我详细讲了老任的情况,求他帮忙寻找那个小清的下落,他欣然接受。
那次回京,除了过年,还因为母亲生病,呆的时间长了些,有三个多月。回村后,却意外地发现老任的车铺没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搬家了——上面安排他去了个新地方,本县经济方面最富的区域,是个大煤矿,也是矿务局所在地,还有个大医院,比我们这热闹多了。很为他高兴,也很想去看看,但那时的交通条件太差,几十里地算很远了,又逢开春农忙时节,走不开。
有点怪了,失去了老任这个风景点,村里的生活总感觉单调了一大截。
……
一段时期后,在地里干农活,劳累小憩。吸着小烟,就是那种小烟袋小烟丝的,不禁感慨:“老长时间抽不到纸烟了,要是老任还在就好喽。”旁边一老乡竟搭话:“前几天我去矿务局医院看亲戚,瞧见了那老任。”“什么,他现在咋样,快说说!”我连忙催促。
“他是开了个新铺子,还挺热闹,修车的真不少。还有个女的,里里外外的帮他忙。”
“啊,有个女的?快讲!”我又催促。
“我跟老任关系一般,他又挺忙,就没过去。反正那女的四十来岁,还挺漂亮……”他大概讲了一通。
嗷?莫非,莫非真成了事实——
我站起来,翘首遥望着那医院的西南方向,苦思了许久……
可惜的是,由于种种原因,我一直没有机会去找他。乃至后来知青陆续分配了工作,我也离开了农村。
离开之后也因为工作、生活上的诸事缠身,再没能回去。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而每当回忆起插队岁月的时候,尽管内容繁多,却一定少不了他——那位很有点滋味儿的老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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