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面吃苍蝇
1967年秋,记得大概在十月份左右,天气已经有一点凉意了。我去小悦家,见他正闷闷不乐的在看一本俄语的小说。我坐在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一些鬼话也没把他逗笑。我见他不爱理我就建议说:“得得得,老在家闷出病来了,去爬山去。”一听说爬山小悦来了精神,马上就问我到哪里去爬。“上房山,云水洞,上次咱那麽多人爬的不够惊险。这次我们两个人去,要在云水洞里迷了路就够刺激的。”我建议。“不好不好,”小悦马上反对:“我不爱冒那个险,上次咱们七八个人闷在洞里就够吓人的了,那伸手不见五指的,不干不干,爬山就为了锻炼锻炼,别自找罪受。换个地方,还有好地方。”“要不咱俩就去爬云蒙山,那山又高又陡,号称小黄山,听说大军法家孙膑的老师鬼谷子就曾隐居在那里。”我说。“哎,我怎麽不知道?”小悦有些吃惊。“那当然,你整天读的是黑格尔、马克思、中国通史,太正统了。有一本《孙膑演义》你读过吗?没有吧。旁门左道的书我还真读过几本。”我有些得意。“好好好,别废话。就爬云蒙山,今天你别走了,住我家,明天早点走。”小悦下了决心。
我睡得早,半夜被闹醒,一看小悦还在桌上摊着几本书在读着,见我醒了,就说:“鬼谷子,名叫王祤,又名王禅。战国时期卫国人,确是在云蒙山采药修道。他有几个徒弟很出名,什麼孙膑、庞涓、苏秦、张仪、毛遂都是。咱们读毛遂自荐时怎麽就没想到有这麽大智的人必有高师呢?”“瞎闹什麼,都几点了?不睡觉明天哪有劲爬那个鸟山,有1400多米高呢。”我烦了把他的书扣翻,一把拉灭了灯。
早上不到五点,闹钟就响了,我们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吃了点小悦头天在大学食堂买的鸡蛋咸菜馒头,就出发了。走哪条道,怎麽坐的车我一概不知,就跟着他那两条大长腿走就是。跟小悦出门绝对放心,他都计划的好好的,打听得清清楚楚。临近中午,车到怀柔琉璃庙公社(现在叫镇)后山铺村附近,我俩就正式开爬。别看小悦腿长,但真爬山我一点不差,我耐力好,腿倒的快,经常是爬着爬着一回头不见了小悦踪影,只好坐那儿等,要不就反过头来找。就见他在那里鬼头鬼脑的不知在琢磨什麼,见我就说:“你知道这人为什麼叫做鬼谷子吗?他隐居的地方叫清溪鬼谷,自称鬼谷子,就是在鬼谷里面住的这个人。”小悦还正正经经的说:“那边有一股溪水,再往里地势较平坦,要我隐居就选这儿。”我就没好气:“那是一个鬼谷子鸟道人,你比他就少两个字,是一个鬼谷鸟人。你再不抓紧时间爬山,天黑下来我们俩就真成鬼谷鸟鬼了。”一句话提醒了他,我们铆足劲一步不歇拼命爬,到顶也就到了下午三点多了,秋天白天短了,没敢再论山的长短就开始下山,我俩什麼吃的都没带,越走越饿,快四点多时老远看见有一农舍,冒出一股青烟,小悦来了精神:“远处炊烟缭绕,好一派山野风貌。”“酸、酸、酸。”我就打断他:“别酸了好不好,越酸越饿了。快顶不住了。你怎麽还有这麽骚的心情?”还离农舍有两里多地就听到劈柴的声音,我高兴了:“小悦,咱去讨点吃的吧。”“那不就是说要饭吗?多不好意思开口,这叫做斯文扫地。”小悦说:“要不我口袋还有些钱,咱就买点。”“大山里面要个饭还花钱,没这个道理,不给咱就放一把火,把鸟房子点着了。”我笑着说。“你是不是武侠小说看多了?总有土匪意识。”小悦挖苦我。“也不是。”我笑了:“你在外面看我的,不成功你再举着两块钱冲进去。我的投降,你的密西。”我俩都来了劲。
农舍外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一近五十岁的老头在抡着一把大斧子劈半米多长的柴。小悦在外边张望,我就推开院门进去喊了声:“大爷,在劈柴呢?”老大爷见我进来就停下来打招呼:“进来进来,渴了我给烧水。”“不不,不喝水。我是看见您在劈柴手就觉得痒痒。”我笑着说。老大爷一听就乐了:“这毛病好治,你看我这院子堆的柴够劈半个月的,什麼手痒的病都能治好。一看你这小伙子是城里的学生,图新鲜。试两斧吧,小心招呼,别劈着自己。”我有的是劲,抡起斧子一点不含糊,劈的柴棍乱飞,一会儿劈了一堆。“好了好了,够了够了。”老大爷摆手叫停:“饿了吧,到饭点了,我这煮了一锅玉米碴子,庄伙饭,秋天刚下的玉米煮碴子好吃,只怕你城里人没吃过。”“好啊,我还有个哥们在外面呢。”我说。老大爷很热情:“快请进来,今天我家没人,你们来了吃饭人多就香。”农舍的灶房比正房小,上面厚厚的盖了茅草,推门进去暖烘烘的,到处飞的苍蝇。老大爷还说:“别见怪,秋天外面凉,苍蝇就奔暖和地来了。”他在屋角醃缸里捞出三坨咸菜,在案板上胡乱切了几刀放在盘子里。又拿出三个大粗瓷碗,一揭锅盖热气呼的一家伙冒出来,我眼见着在锅上飞的苍蝇就掉进锅里一片。我怕小悦恶心,赶紧用木马勺把玉米碴子粥上下翻弄了一遍,舀了三大碗,就着咸菜还真好吃。小悦的眼睛本来就近视,那个灶房就一小窗光线极暗,吃中间小悦突然问我:“哎,老丁,这粥里的小黑点是什麼呀?”我见老大爷一抬头,就赶紧抢着说:“那是玉米粒磨碎的皮。没它还不香呢。”“是呀是呀”小悦赞同的说:“真香,学校食堂根本就煮不出这麽香的玉米碴子粥。”我看见老大爷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当天晚上老大爷坚持不让我俩走,就在他那农舍热炕上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老大爷给我们蒸的玉米面馍馍,小悦还又闹了一大碗玉米碴子粥喝了。一直赞不绝口说好吃。临别时老大爷坚持不收小悦要付的饭钱,还硬给我们带了好几个玉米面馍馍路上吃。
回到清华后,晚上跟小悦到清华食堂吃饭,在食堂门口我跟他说:“小悦,你不是一直问我在山里吃玉米碴子粥时那些小黑点是什麼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那都是掉进锅里的苍蝇。”“啊!”小悦惊噩的转过身来两眼直瞪着我:“要是苍蝇那可真吃了不少啊。”“瞎瞪什麼眼呀?百八十个总有。”我笑了:“现在都消化干净了,什麼事也没有。高蛋白。”
后来,小悦在成为清华的教授后上课快结束时,当他发现学生注意力不集中时会突然问:“哎,你们吃过苍蝇没有?”满堂的学生都吃惊的笑了:“陈老师,苍蝇能吃吗?您吃过吗?”“当然吃过,很好吃,高蛋白有营养。”小悦每每这麽回答,还不忘补充一句:“不信你们可以问我的老同学丁爱笛去呀,他可以作证。”还真有不少小悦的学生问过我,我于是不但做了肯定的回答,还会说:“也许人类将来苍蝇可以作为蛋白质的来源,当然要做一些加工。”
猪肚子猪大肠,没猪屎味不香
我和小悦本想报名去东北黑龙江建设兵团插队,没想到政审不合格,我俩都是黑九类,插建设兵团没资格。尽管我们写了血书表明决心,但当时军训团就是不批准。我天生就是不服输的,你不让我去我偏去,于是鼓励小悦等几个所谓家庭出身有问题的扒车来到完达山脚下的853农场4分场一队,做了黑户场员,干活特别卖力,但只有饭吃没有工资。比起正式职工,我们点儿低,因此凡事只要有需要,一定抢着干。
一次大概在七八月份,队里纳总(就是队长,北大荒这里称为纳总,一个奇怪的名字)说有个任务要去友谊农场办事,而且说只有去的车没有回来的车,要自己想办法回来。好家伙,回来几百公里,一宣布正式职工就没人啃声。我私下里捅了一下小悦,咱俩去。小悦说怎麽回来,我说不就文化大革命的大串联呗,自己想办法,而且在这里闷了这麽长时间了,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小悦同意了。我把手中所存的毛主席像章收罗了一下,还有四个,其中有一个足有五公分宽的沉甸甸的公认是最好的一种咬咬牙也带上了,因为听别人说在路上要求司机捎人最好使。没办法,当时在路上拦车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女的大屁股大奶的扭一扭,司机高兴了把你捎上了。要不就是手捏一把毛主席像章晃一晃,如果他觉得行,也许就会把你捎上。
友谊农场办事挺顺利,不到中午就完事了我俩就琢磨怎麽回去。我让小悦在旁边歇着,我就站在路中间手捏着3枚毛主席像章一直在晃,就是没人愿意停车。我知道没戏,我们两个大男人不招人喜欢。这时老远来了一辆852农场的车,我晃了晃手中像章那个有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司机根本就没有停的意思,我大喊了一声:“小悦,追,非上去不可。”我俩撒腿就追,我们都是运动员出身跑的飞快,没几步就追上那辆解放卡车扒了上去。络腮胡子司机把车停下好说歹说我们就是不下来,我告诉司机要打架你看着办,总之我们就坐定了这个车了。络腮胡子的司机没辙的笑了笑,把我手中三个毛主席像章拿去掂了掂:“一般,太一般了,一个捎20公里最多,还有七八十公里你们自己走吧,我一看没办法咬咬牙把那个大的也塞到他手中,王八蛋司机对这个挺满意,收下了。临开车时他又从车里探出头来说:“路上可是要帮我干点活啊,再有我可是852的,离你们那里还有20多里地就拐弯了,剩下的路可是你们自己走啊,咱先说好我可不送啊。”“你这人怎麽废话这麽多呀,赶紧走吧,一会儿天黑了。”收了我的像章我倒来了底气。
这个络腮胡子司机车开得飞快,开了约有六十多公里路两边都是西瓜地,一个个硕大的西瓜摆在瓜地里分外显眼。络腮胡子司机车一停,大吼着:“赶紧下来搬西瓜,快快快。”小悦看了看说:“师父,您这不是让我们做贼了麽?这西瓜肯定不是你种的。”“瞧呀,难怪书读多了没用,让你们吃点便宜瓜都费劲。这大路朝天,瓜在两边,人人有份。大夏天的瓜不就是给人吃的吗?”司机嚷嚷地说。小悦笑了:“别说,这人肯定读过水浒。没办法,碰到山大王了,斯文扫地啰,搬西瓜吧。”我们三个搬了小半车西瓜,总有300多个吧,司机很满意,摆摆手说:“行了行了。赶紧走。你俩敞开肚子啃瓜吧,解渴也解饿。”这下我俩真是在车上啃了不少西瓜,还在车上撒了好几泡尿。不觉得车又停了,络腮胡子司机又在嚷嚷:“到了,再走把你们拉到852去了,咱们在这里分手。”我一看车就停在一个大车店门前,司机又说:“你俩要不想走就在这里打尖,管吃管住一人也就三毛来钱吧。你们要赶回去我送你们两根棍护身,天快黑了,小心狼。这里有句话叫做‘狼黄昏鬼半夜’,小心没差错。”小悦听说有饭就来了神,说:“早就饿了,先吃了再说。老丁,你去拿棍,我来买饭。”他这麽一说我也觉得肚子里面直叫唤,快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我扛着两根柳木棍回来见小悦还在那个大黑屋里站着`,我就问:“饭买了吗?”小悦说:“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哪儿来的饭?”我就用柳木棍敲桌子,一边大声嚷嚷:“人哪,人哪去了,要吃饭了,来人哪。” 这招还真灵,只见门帘一动,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来了来了,想吃些啥?”“你有啥呀?”我问。那汉子脸上带笑:“咱这大车店,不比城里,还有些花样。我这里菜就一样,炒三尖。干粮也就一样,玉米面的发面饼。再就有北大荒烧酒。”小悦说:“你们老板也太简单了吧,多做些花样不好吗?” 那汉子脸上更笑得灿烂了:“不瞒您说,这店老板是我,厨师是我,伙计也是我。”“你什麽价钱呀?”小悦问道。“炒三尖一盘二毛,玉米面饼一个五分。”他说。我一听就大吼了一声:“四盘炒三尖,四块玉米饼。”“得了,四盘炒三尖,四块玉米饼。”那汉子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满嘴应承着往厨房走。进了厨房他又出来了,上下打量我们俩。“怎麽了?哪儿不对劲?”我问。那汉子笑了:“我琢磨是什麽样的扳不倒的好汉呢,就你们这两个。这个大个子呢兴许还能对付一盘半盘的,你这麽个小个子,一盘都怕吃不完。”我听了很不高兴,就跟他急了:“废什麽话呀,整条猪我都能吃下。赶紧的,我们饿了,吃了还要赶路。”那个汉子摇着脑袋笑着去了。只一会儿功夫,那汉子端着一盘炒三尖和一盘热腾腾的玉米面饼来了,当时我俩就傻眼了,那个铜盘子足有脸盆大,冒尖的一盘。就这一盘我俩都够了,况且还要了四盘,摆满了一桌子。我就说:“老板,您这盘也太大了吧,这也太实惠了吧。”“客官,您是不知道,咱这大车店来的都是赶大车的,饭量大,盘子不敢小啊。不过您们要得也太多了点。”这个汉子倒也挺实在。小悦夹起炒三尖就吃了一口,马上大叫起来:“哎,我说店老板,你这这菜不对头呀。”“怎麽了怎麽了?”那个店老板汉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下手抓了一块猪肚子放在嘴里:“没事呀,不就稍稍咸一点吗,我们这里口味重。”“哪里是口味重,”小悦说:“猪屎味也太那个了吧,你洗不洗猪大肠啊。”“嗨,瞧你说的,这猪大肠能没猪屎味吗?没这味还卖不出去了呢,还以为是牛肠子马肠子糊弄人的呢。吃的就是这味。没这味吃起来就不香了。”这店老板的话把小悦和我都噎住了。我俩怎麽努力也就吃了一盘半,吃了两块玉米饼,那饼也超常的大,一个足有一斤多,像一老个鞋底。结账时那老板还不错,少收了我们三毛钱。
后来小悦做了清华经管学院的教授,一次和他的几个研究生学生一起吃饭,吃的就是东北菜,我看见有炒三尖就要了一个,小悦只吃了两口就不动了,我说:“哎,小悦,你不就爱吃炒三尖吗,我专为你点的。”“这做得不好,猪肚子猪大肠洗得太干净了,没有猪屎味,不香。”他的那几个研究生听了他这话都愕然,我就把在北大荒的故事说给他们听,都笑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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