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条小河,它,普普通通,和千万条小河没有两样;有这样一条小河,它,美丽而神圣,一直在我心中流淌着,流淌着…… 这条小河没有资格跻身中国版图册,在重庆市丰都县的地图上,也只是一条蓝色的弯曲细线,它叫“包鸾河”。 我就是沿着它,追逐“上山下乡闹革命”红艳艳的旗帜,心中充满战天斗地的豪情壮志,怀揣《毛主席语录》红宝书和一本万病不求医的《农村医生手册》,挎着简陋的行李包,被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迎接的山民簇拥到落户的生产队。 从此,小河的潺潺流水声伴随我近三个春秋……
春天,暖融融的阳光撒在河滩上,红的、黄的、蓝的和白的野花摇晃在石头缝和灌木丛中,探头缩脑刚冒出地皮的嫩绿色草尖顶着晶亮的露珠,哼着春的旋律,空气中混合着浓郁的泥土和野草的芬芳。河滩成了放牛娃嘻戏的场所,他们三五成群光着屁股掰螃蟹、捞鱼虾、打水仗。小鱼在清澈可鉴的水底聚集成一团团墨样的阴晕,稍有响动,阴晕刹那间化去。春耕后糊满泥浆的水牛浸泡在河里,响着惬意的鼻嚏,“哞--”一头牛引颈高吭,其余的牛遥相呼应。 春天,也是山里人最难熬的日子。放工之际,人们来到河滩,洗净锄头、犁铧和脚杆上的黄泥,放下高挽的裤脚,用草绳紧紧勒住瘪瘪的肚皮,望着河滩上青青的麦苗和只有几匹嫩叶的葫豆直叹气。大春粮食早已吃完,小春作物还在坡上,青黄不接中,谷糠、干红苕藤、南瓜叶、树根、杜鹃花……可以充饥的都往肚子里填,大家眼巴巴地盼着国家发放救济粮。 春天的小河是一幅美丽凄然的画。夏天,河面宽了,在拦水堤前形成了一个深潭,这里就成了知青们的免费天然游泳池。当地的风俗,女人下河是会被笑话的,晚上,我们几个女知青揣着脸盆,穿着塑料拖鞋,偷偷到河边游泳。小河旁边是一条通往大山里的小路,不会游泳的知青负责守衣服和报警。有人来了!河里的人全都紧贴岸边的石头,水面上只露出一个个黑黝黝的头。警报解除,我们又开始在河水里嘻笑打闹,尽情享受劳动后的欢愉。 当轰隆隆的炸雷送来瓢泼大雨时,小河翻了脸,象一匹脱缰的野马践踏着两岸的树木和庄稼,把它们连根拔起,高高抛出浪峰,又深深埋葬水底。雨停水退,河滩一片浊泥,其中银白色的东西在扭动,可怜的小鱼搁浅了。庄稼人望着光秃秃的河滩长吁短叹,捶胸顿足。
夏天的小河是一首充满激情的诗。 秋天,当收割的一天结束后,人们顶着满头的包谷屑,披着浑身的稻谷灰,结伴来到河边。男人们在僻静的河湾处赤条条地扑腾着洗澡,妇女们蹲在河边用棒槌捶洗衣裳,粗鲁而亲昵的调笑声回荡在河面,激起水波片 片。庄稼成熟的清香弥漫在田野间,凉爽的秋风吹醉了人们一颗渴望丰收的心。落山夕阳的余辉染制成绚烂的晚霞,给秋天的小河扯起了五色的彩带。庄稼人用镰刀剪了彩,迎来了他们最企盼的日子。 秋天的小河是一首希望的歌。
冬天,山里的寒风顺着峡谷从山垭口刮来,它搅和着冻雾象一头饥饿的野兽“呜--呜--”地嚎叫着,河边寒流袭骨,河面上雾气重重,河对岸朦朦胧胧。刺巴茏枯萎了,小虫们冬眠了,农闲时刻到了,又一个难熬的时期来临了。许多人单衣外罩着一件棉被心,腰间缠着一圈又一圈的草绳,光脚穿着草鞋,脚跟红肿溃烂。庄稼活稀少,农民们又缺乏御寒保暖的衣裤,除了担水洗衣不再光顾河滩,一家子围坐在条石堆砌的火塘边,打发寒冷的漫漫冬季。一根两头带钩的老树丫一头钩住屋梁,一头钩住铁罐。炉塘里火星不灭,青烟不断,缭缭绕绕述说着下里巴人最低层次的需要。 这时的小河冷清、孤寂。水面上突凸的鹅卵石旁覆盖着暗绿色的苔藓,长长的苔丝象水妖的长发在水波下扭动着,河水绕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打着漩儿深沉地低吟着...... 冬天的小河是一个艰涩梦幻的谜。
小河啊,小河,它象一部摄像机,拍下了两岸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岁月;它象一根银丝线,串起了三峡库区一个普通山村的生活节奏;它象一根长竹笛,鸣奏着山里人生生息息永不泯灭的希望...... 文化大革命使我失掉了许许多多,但我也庆幸因此而得到了一点点,知道了这条小河。失掉的,我正在逐一找回来;得到的,如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也许永远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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