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亲,来北大荒给知青女儿扫墓,难忘他的悲伤。
我至今没有目睹过因工作事故而死的人,在北大荒这类事故经常发生。那时不怕死,或对死不敏感,从来没有人因死而想到很多,死就死吧!没时间再想。我当年只见到一位对死本身极悲伤的人,梁明的爸爸。
万花连,只有三座平房,原叫万发屯,也只有几户人家。房前有许多麦秸垛,每次坐车路过,总能看到有女知青在麦秸垛前解手。万花连没厕所,知青们刚来了一个多月,连个席棚也没有,女孩子们没办法,只好选择了这背向房子、朝向大路的麦秸垛来解手。
北大荒的苍蝇很多,有时你能看到馒头刚出屉是黑的,上面落了一层苍蝇,一挥手才成了白的。喝汤、吃菜,吃出苍蝇是常事。刚去的知青,就常常有痢疾发生。
梁明是女孩子,还不到17岁,父亲是驻国外的参赞,妈妈是教师。她是60年代那种漂亮、单纯、满眼是阳光的女孩子,在万花连得了中毒性痢疾,还不到一天就死了。大家被吓了一跳,好好的同学就没有了,埋了,在挺远的一片山坡上。那时真是年龄小,吓过了就不再想,依旧到麦秸垛后边去解手,依旧看见到处的苍蝇。
一个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有个穿着呢子大衣的人到了万花连,他是搭乘一辆大轱辘拖拉机颠来的,下车身上有土。进宿舍后才知他是梁明的爸爸,他给我们抽烟(是名贵的中华烟),也许看到面前有这么多孩子,他并没有现出什么悲伤。他独自去了梁明原来睡的铺位,摸着一些东西,沉默不语,而后又到连队中转了转。回来后,他对连长说想借一把扫帚,去梁明的坟上看看。连长是锉子刘,很矮很结实,就找了把新扫帚,让拖拉机拉着去东山。北京有几个知青也跟了去。
梁明爸爸拿着扫帚下了车,走近时就把头上的帽子摘下了。他说:“梁明,爸爸来看你了……爸爸来晚了。”他终于哭了。我们也在他身后不停地掉泪。我感到他有多少话想说出来,但没说,就那么哭着走过去扫那坟,像给他女儿梳头一样。
多少年了,我依旧记得这两句话,他那带南方口音说出的两句话。第二天,团长坐着吉普车来到了万花连。这才知道,梁明爸爸从法国飞到北京后,连家都没回,又直接飞到哈尔滨,再坐慢车到我们团。他谁也没找,就搭乘辆破拖拉机来的。团长是后来听到消息才匆匆赶来的,先是道歉,而后问有什么要求(我不理解为什么问有什么要求,女儿死了什么样的要求能抵失去的女儿)。梁明爸爸很久没说话,最后说了句:“给女孩子们盖个厕所吧……”
梁明爸爸走时,与我们每人都拥抱了一下,我们都哭了,被他的悲伤所感,或因为想起自己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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