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王金辉
1960年代的中学生,对农村并不陌生。我高中就读于北京二十二中,学生们每年都要下乡劳动,地点多是顺义的公社、天竺的农场什么的,吃农家饭睡稻草铺,插秧、收麦、砍甜菜等,几乎什么农活都干过。
那时的京郊大地什么样呢?说起来如今的小青年多半不相信,连我现在回想起来,一阵阵也好似在梦中——那时的京郊,到处是绿,铺天盖地的绿,满世界的绿,青翠欲滴,浓得化也化不开。
一、向绿色田野挺进
那时的学生无论去哪,都讲究步行。
下乡劳动之前,我们把行李捆得方方正正。出发时,背上行李,手提一个网兜,里面是洗脸盆和铝质饭盒。早早地集合好队伍,校门口印有二十二中的校旗,迎风猎猎飞舞。我们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上路了。
那时的学生队伍,无论迎宾还是拉练,都是一道无可替代的美丽风景。京城的百姓跟学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看到学生队伍总爱指指点点,乐不可支,甚至击掌欢迎。更何况我们还唱着歌儿呢,不上街则已,一上街必是高歌猛进,“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路上当先锋,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一浪高过一浪。
出了城,进入顺义界内,行进的步子慢了下来,歌也唱不齐了,为什么呢?大伙的眼睛都不够使了,争相观看路边风景:不要说那枣儿绿、桃儿青、杏儿黄,单说路旁笔直挺拔的白杨树,高大如斗士,叶子层层叠叠,绿荫匝地;放眼望,远处天阔云淡,红绿间疏黄,花褪残红,绿水绕屋。
走约莫两个时辰,来到潮白河畔,队伍里传出兴奋的骚动,面对如画风景,天天坐在课桌后苦读的学子们,激情四射,更别说我们的队伍里才子居多呢!只见浩浩荡荡的潮白河,清澄如练,绿水溶溶,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野渡舟横,杨柳绿阴浓,远处更是波淼淼,柳依依,绿水逶迤,我们走得浑身热气腾腾,真想在这江流宛转绕芳甸的青青草地上打个滚,真想在绿水无痕清见底的河水中扑腾扑腾。
现在的孩子们啊,出门迈腿就上车,怎么能体会我们当年那身上大汗淋漓,满眼青翠欲滴的快活光景呢!
二、绿茵如画目的地
每到劳动地点,我们都会受到公社或农场的热烈欢迎。去公社劳动时,队干部和社员们为我们抱来一捆捆细软软、金灿灿的稻草打地铺;还没劳动呢,热情的大婶们就把青翠的枣儿和半黄的杏儿送过来,真高兴啊,不知先吃什么好啦,城里哪有这么多新鲜果子吃啊。
年轻时根本不知累是什么滋味,按说走了一上午,五十来里地呢,该休息休息了,可我们两分钟把各自的行李铺好,就觉得没事可干了,手里满满地抓一把枣和杏,我们三三两两跑出门外。
出门就是菜地,绿油油水灵灵,正抱心的白菜新绿渐渐,瓜架上,绿云冉冉,绿瓜初可尝,再往前去,清江一曲抱村流,村外黄灿灿,烂银碎金一片,可能就是我们明晨要收割的新麦了。
三、绿野中的战斗
哪里等得到明晨呢,夜半三点,我们正沉沉地在松软的稻草铺上做着黄粱美梦,雄浑的锣声响了起来,接着是尖锐的哨声,连同稻田中此起彼伏的蛙声一片,汇成了“要出什么大事”一般的前奏曲。同学们半梦半醒中忽地想起昨晚老师的嘱咐:不要睡得太死,收麦要趁新凉,半夜就得开始的。那时的学生觉悟就是高,再困,一声令下,刷地一下,都翻身跃起,没时间洗漱,急匆匆,迷瞪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麦田出发了。
那时生产队没有多余的工具,也不发镰刀,田头几句话,率领我们的干部就把拔麦子的要领交代清楚,接着就是开拔。刚开始还行,我们弯着腰一把一把地拔麦子,土地比较软,一拔一大把,虽然看不清,但能闻到麦粒的清香,也使得我们满怀诗意地“品尝”到丰收的喜悦。可没过多一会,手开始疼了,腰直不起来了,随着东方既白,麦秆也由绵软变得坚韧,铁丝般勒得手生疼,真想坐下来歇口气,可是四周大家都在吭哧吭哧干着,老师和队干部也不见有半点让休息的意思,只能接着干。说来也奇怪,在没有指望的时候,干着干着也会不觉得累了。待天大亮时,伸手一看,手掌上鼓囊囊多出了几个大血泡。
不管多累,要收工了,要吃饭了,还是令我们兴奋不已。上午十点多钟,队干部和老师为我们送来了早饭,那是笸箩装的金黄大饼子和水桶里装的菜,说实在的,我从小就有个心结,觉得吃玉米面是一件可怕的事,很痛苦。但在饥肠辘辘的当口,接过硕大的贴饼子,我非但没觉得难吃,反而还觉得暄暄的软软的,咽下去还有一丝丝甜味。就着豆角、土豆熬茄子,即便没有肉,油汪汪的也是倍儿香!至于吃饭的环境,当时觉得太简陋,连个饭桌也没有,就是在田埂上席地而坐。可现在想起来,那柳下桃蹊的景色,上哪儿找?远远围墙,隐隐茅塘,流水桥旁的情致,又上哪儿寻?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像做梦一样,脚下芊芊草长,身旁杨柳堆烟,头上风暖云浮,天气醺酣,远处农田金绿一片,田中偶见杂花,点点猩红小,片片蝶衣轻,不经意一片花瓣落入碗中,真也是自在飞花轻似梦。
四、绿色的夜晚
晚饭后,一般是学习时间,老师会给我们读报纸,作一天总结,或者出一两个学习方面、政治方面的问题,让我们讨论。但无论怎样安排,临睡前总要留出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让大家整理内务。要不说是青少年呢,白天累得腰酸腿疼,恨不得抽冷子躺地上就能睡着,晚上个个都还了“阳”,哪儿舍得休息呀,个个跃跃欲试,三五成群,一溜烟儿扑向浓绿的暮霭中。干什么去呢?其实也没目的。一次和我们一起干活的三个农村姐妹青青、翠翠和杏儿(真想有幸还能再见一面)领我们来到不远处的小河边,可能是潮白河的支流吧,我们坐在草地上,她们随手打开一个白手帕包,哇,几块还冒着热气的蒸红薯!我们不客气地一人抓一块,真甜啊,比蜜甜。
我们边侃边吞着热腾腾的红薯,眼前的河水绿波涟涟,流水潺潺,隐隐约约还有荷花盏盏,我们海阔天空地聊啊。青青她们对城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和向往,不停地问这问那,问高中都上什么课,高考怎么回事,我那时除了语文、历史课学得好,数学不怎么样,但还是胸怀壮志,心里默默地希冀着能考上北大或人大新闻系。就在那一夜,我向素昧平生,但又纯洁可爱的三姐妹吐露了心中的秘密,我们悄然又热烈地透露了彼此的少女情怀。当我从兜里掏出两根橙红色的扎小辫的绸条,她们双手接过,郑重又欣喜。那时刻,天上明月娟娟,地上好风如水,远处圆荷泄露,清景无限,脚下清浅小溪如练,一层层一团团深深浅浅的绿雾,严严实实笼罩住远处的房舍,近处的农田……
要是在农场参加劳动,业余生活就更丰富了。例如一次在天竺农场劳动,插了一天的秧,腿上还吸进过蚂蟥,累得够呛,可听说场部办公室有手风琴,我们禁不住诱惑,吃过晚饭就偷溜进场部。管事的年轻干部听说我们要拉手风琴,满口答应。我背上翠绿的手风琴,优美的旋律旋即流出,我们班著名的女高音唱起了“汾河的水呀哗啦啦”“橘子熟了一个个挂满树梢”,同学们也陆陆续续赶过来,我们毫不费力组织了一个节目——在“十一”天安门联欢时曾演过的《库尔班大叔你上哪儿》,“红旗、红花、红苹果哎,葡萄、核桃、哈密瓜,这么多礼物送给谁?送给咱亲人边防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一会儿农场的职工就围了一大堆,这不是晚会胜似晚会的歌声,在绿野上飘荡,而我的琴声呢,就像歌中唱的,“远远地,手风琴声悠扬”,那心情,那歌声,在绿色无边的夜空中,飞扬,飞扬……
五、绿野归来
七天劳动很快过去,转眼间,踏上回家的路程,行走在绿色的田野间,只见碧天长,流水淡,树绕村庄,那片生活了七天的热土,渐行渐远。
想到马上就要回到家,见到爸爸妈妈,我们的脚步急促又轻松,一星期的疲惫早飞到九霄云外。又过潮白河,放眼望去,天阔云高,长天共江水一色,孤鹜与轻烟齐飞,回望身后的原野,心中满满的,都是友谊的美、窝头的香、苦中的乐、汗里的甘,而最难割舍的,还是那大片大片浓稠的绿吧,青青的,翠翠的,铺天而来。多少年过去了,它们还如诗如梦,萦绕心怀。
(原标题:京郊,那曾经的一片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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