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高中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姓卢的女同学,她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在那时,共青团员是青年中最先进的人,能当上团支部书记的人,那就更是青年中的人上人了。于是,班上想入团的同学,自然就要积极向她靠拢,整天向她汇报思想什么的了。她也整天在同学中物色那些她认为够条件入团的同学,找那些同学谈心,听取那些同学的思想汇报,同学汇报完自己的思想后,也有顺便检举揭发一些其他同学的问题的,于是她对我们班每个同学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在我记忆中的这个姓卢的女同学,那时已经不象是我们的同学,而更向我们的辅导员,或者象学校派来抓我们班政工工作的老师了。因为我们上高二以后的班主任是个不爱管同学闲事的老师,我们班同学中,谁属先进分子,谁属落后分子,好像都是由她决定了再报告到班主任那里,然后再由班主任给学生写评语。于是整天给同学做思想工作,教育这个同学该怎样争取进步,教训那个同学该怎样斗私批修的重任就全落在这位团支书身上了。也许是因为工作繁重,我们这位卢同学的学习就不怎么优秀了。好在那年代反对白专道路,学习好未必是好事,因此也就不以学习好坏论英雄了。
记忆中,那时卢同学最喜欢找几个男同学谈心,而其中找得最多去与她谈心的,就是我的好朋友曹同学。我见她经常有事没事都要找曹同学去校园边走边谈,而且一谈就要老半天。也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我见曹同学每次跟她谈完话以后,回到寝室总是闷闷不乐。后来就干脆找借口不去跟她谈心了。尽管如此,曹同学没有多久还是入了团。
我那时因为家庭出生不好,只能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族,虽然我那时学“毛选”是班上学得最好的,并被全班最高票评选为学“毛选”积极分子,也因此激动得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但听跟我玩得好的同学说,卢同学对我的印象不好,认为我是很难教育好的人。我想了半天,终于未敢将那份申请书交给姓卢的同学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没多久,卢同学的母亲,是我们学校初中部的老师,被初中部那些不懂事的学生们批斗了,再后来又听说她父亲家里好像是地主什么的,属于隐瞒了家庭出生的问题,也被批斗了。从此卢同学就没有文革前当我们班团支书时那么盛气凌人了,反而让我这个过去不敢向她靠拢的同学,对她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我们班那些曾经想入团而未入成团的同学中有人想报复她。有一天,我们班的部分同学组织起来,准备去抄她和另一个出身资本家的女同学的家。我们班那位出生工人阶级,又是我们班民兵排长的曹同学对着同学们大喊道:“党中央有明文规定,不许乱抄家!” 那些即将出发的同学被他这一吼,都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勇气站出来跟曹同学打顶板。“不去就不去嘛,敢嘛要那么恶人?”有个女同学心里不服嘟哝起来。“十六条里面没有可以乱抄家的规定,没经批准乱抄家,就是违反十六条的规定,违反十六条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你们懂不懂!”曹同学开始给那些想去抄家的同学上纲上线了,当然没人敢反文革。曹同学泼了这盆冷水,扫了大家的兴,大家心里不服,又奈他不何,没办法,只好散去了。从此我们班再无人提出要去抄某某同学的家那样无耻又无聊的事了。 我当时以为曹同学心里爱着我们班这位卢同学,所以坚决反对同学们去抄她的家,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她。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离开了学校,可是我从未听说过曹同学与卢同学有来往的传闻。我跟曹同学是最好的朋友,离开学校以后,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很长,我也从未听曹同学跟我提起过卢同学的事。
前天在街上碰上一位好几年未见面的女同学,她问我,知不知道卢同学离开学校以后的情况。我说,我从离开学校以后,整整三十八年未见过卢同学,对卢同学的情况一无所知。那女同学告诉我说,卢同学后来的人生路很不幸,进了一个集体所有制工厂,好不容易爬到了厂党支部书记的位置,还未好好享受一下当书记的滋味,工厂就破产了,只好下岗。当年从农村回来,已是老姑娘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在派出所当所长的丈夫,还未好好生活几年,丈夫又因贪污,开除公职,坐牢六年。好不容易将丈夫盼了回来,原来住在派出所的宿舍不给住了,厂里又没有房子,走投无路之时,只好去投奔郊区农村的亲戚,想在亲戚二楼的房子上加盖一层权且栖身,房子还未盖好,丈夫就从楼上跌了下来,摔死了。独生女儿倒还争气,去年考上了大学。但为了供女儿上大学,已经退休的卢同学只好起早摸黑又去打工,因为光靠她那点微薄的退休工资,根本无法供女儿读大学。
听完那女同学的讲述之后,我真为这位遭遇不幸的卢同学而感觉非常惋惜,人生真是个不定数,年轻时谁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读高中的时候,我曾经认为卢同学有当团支书的政治资本,可以吃一辈子舒服饭了,比我们这些不懂吃政治饭,也吃不了政治饭的同学强多了。可惜文革,特别是开放改革,将她的锦绣前程全断送了。我问那老同学,你记不记得文革时曹同学曾经保护过卢同学和另一个女同学的事,她说,想不起来了。我问她,卢同学知道这事吗?她说,卢同学肯定不知有此事,那时同学们不需考虑入团的事了,谁还会向她去靠拢。不去找茬斗争她,已是她的万幸了。
人原本就只会趋炎附势,象曹同学那种在别人失意之时,不落井下石,还能挺身而出,尽自己微薄之力保护别人的人,天下之大,也不会有几个人能做得到的。我原想问一下卢同学心中的同学们是什么形象,突然想起她不是卢同学,就将话打住了。我问老同学,知道卢同学遭遇不幸的同学们有没有想过给她点帮助什么的?她说,你这人真有点怪,想当救世主吗,现在谁还相信救世主那一套。我还能说什么呢,人情冷暖,我们这代人在文革时就领教够了,现如今我们还能说出什么大话呢,我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晚上,我拿起电话,想打个电话给曹同学,刚刚拿起电话,又将电话放下了。往事如烟也如尘,何必旧事再重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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