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的冬天,太阳特别懒惰,早上七点多才出来,下午四点多就下去了。白天很短暂,而黑夜却很漫长。白天最高气温也就是零下十五、六度,夜间最低零下三十多度。我们被冻伤是家常便饭,真是“冷得嘎嘎的”。每年这个时候,连队都要开始年终总结,评比五好战士、四好班排。
记得那是1970年12月31日下午,天阴沉沉的,一阵急、一阵缓的风声在窗外呼呼地鸣叫。我们在班长周刚(68年下乡的齐齐哈尔富拉尔基知青)的带领下在宿舍里开会,进行年终总结,评选五好战士和四好班排。由于又停电了,屋里点着蜡烛,光线昏暗。我懒洋洋地靠在行李卷儿上,耳听周刚滔滔不绝地讲评,身下暖烘烘的热炕令我疲惫了一年的身躯获得极大的享受。渐渐地耳边周刚的声音被窗外阵阵的风声淹没,真想睡过去呀!
就在这时,宿舍门开了,副连长国庆余(外号:国大白唬)走进来,附在周刚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周刚就叫上我和另外两个知青(名字记不清了)拿上镐和铁锨,坐上已经等候在屋外的马车。屋外清新的寒气使我深吸一口冷气,混沌的大脑立刻清醒了。马车在车老板的吆喝声中快速地奔跑,要去哪里?干什么?我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周刚,他却抿着嘴一言不发。我只能关注着马车行进的方向。
马车向北经过家属院儿,到与新建一连交界处往东,一直到了八连奔九连的大道边上,才停了下来。我们跳下车,一边儿活动着已经麻木的双腿,一边儿四下张望。发现在大道东侧竟然是一片坟地!国副连长指着一片空地说:“就在这里挖吧。”这时我才听说是一个老职工去世了,要在这里给他下葬。我们用镐艰难地刨开冻土,再用铁锨往下挖,一个多小时后坟坑挖好了,我的内衣也被汗水湿透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隐约看到又来了一挂马车,下来的人我都不认识,他们卸下了一个棺材。那时我刚满十七岁,还从未见过土葬。我好奇地睁大双眼,想看个仔细。只见一个小伙子把一个长条板凳放在棺材前,站上去,手持一根挑水的扁担,右手在前、左手在后,斜斜地指向天空,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国副连长把我们叫到旁边,严肃地说:“现在开始背诵毛主席语录:只要他为人民做过一些有益的事,我们就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接着又讲了一大套,中心意思是,这里有些封建的东西,回连队就不要讲了等等。
我边听边回头望,他们开始往棺材盖儿上钉钉子了。好长的钉子!好像快有一尺长吧!上边还拴着红布条。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趴在地上,当钉棺材东侧时,她一边磕头一边哭喊:“哎呀我的爹呀,朝西躲钉呀!”, 反之则喊:“哎呀我的爹呀,朝东躲钉呀!”看到这诡异的情景,我不禁愕然。加上刚才未干的汗水被冷风一吹,不由得身上一阵阵发凉。
接着,有人把几个好似小馒头的东西放在坟坑里,然后放入棺材,用小馒头垫着棺材的四个角(我猜想,用意可能是让他到那边有吃的)。那几个人往棺材上扔了几锨土,我们才上去填土。最后,他们在坟前立了一个白茬儿木头的牌位,就离开了。我们收拾好工具也爬上马车,往连队返回。
这时风已经停了,它卷走了漫天的乌云,真是“狂风怕日落”。天空露出了明亮的月亮和闪烁的繁星。皎洁的月光照耀着白雪覆盖的大地,空气变得更加凄冷,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一驾马车在空旷宁静的田野上奔跑。耳边只听见有节奏的马蹄声和车轴发出的咯吱声,还有偶尔车老板沙哑的吆喝声。我此时又冷又饿,尽量缩成一团,想保存住身上那一点儿可怜的热量。不一会儿,我的脚趾头已经被冻得生疼,真想让车老板停下马车,下去跟着马车跑上一段路。可是看看其他人,都在默默忍受着,我只好盘起腿,尽量把脚捂在身下。一会儿又把双脚使劲儿地互相敲打。
回连队的路怎么这么长呀?怎么还不到呀?
一路上没人讲话,不知都在想什么。这时我感到越来越冷,似乎被冻得快昏过去了,不禁胡思乱想起来:刚才到底埋的是什么人?连队怎么也不宣告、不开追悼会,还在天黑时安葬,回去还不让说……
人死了能托生吗?托生的是人还是动物?是男还是女……
晚上九点多终于回到了连队,到食堂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再喝上一碗我们连队独有的土豆条汤,身上才渐渐暖和过来。回到宿舍洗漱完毕,钻进热炕烘热的被窝,嗅着熟悉的气味,好舒服呀!!!我惬意地闭上了双眼,心想,甭管今天遭了多大的罪,但是毕竟做了一件积德行善的事。
这时离1971年的元旦还有一个多小时。
续:大约在半个月后一次洗脚时,我的左脚二脚趾的指甲盖儿整个儿脱落,即没流血,也不疼,我才意识到一定是那天晚上冻坏的。还好因为年轻,身体好,指甲盖儿不久就长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