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的回忆,大体上有这么几个方面:在农村的生活;在农村的劳动;与当地人的相处;知青之间的相处。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知青的狗。
1969年的夏天起,我们村知青养起了第三条狗——第一条是春节期间外村知青寄养的“瑞斯”,第二条是早夭的小“四眼儿”,第三条就是和我们相处时间最长,十里八村赫赫有名的“黑格尔”。
那是和“四眼儿”同窝出生的另一条小狗,本来是女知青的房东家养着,但他们家养了没两三个月就害怕了。他们家不知道什么本事,喂出来的狗总是爱下口咬人——有人说是因为给小狗喂人奶的原因,但也没有太多的依据。以前就曾经有过自家的狗咬伤了的人,赖在家几个月白吃白住。黑格尔也是,很小就开始下口咬生人了。而且一次偷吃鸡窝里的蛋,被罚拿碾盘压着。于是那房东就委托给知青养了。
黑格尔是雄性,全黑,只是胸前有一个Y字形的白斑,知青叫它“黑狗”,但按北京话加上了“儿”音,就叫成了“黑格尔”。黑格尔刚开始就发现它非常恋家也非常认家,每天在知青这儿喂着,晚上还要回到老房东那个院子去睡。很长时间都扳不过来。只是秋天带着它出行到若干个知青点,此后又又链子拴起来,它才最终认了知青的灶房是自己的家,并且忠实地守护着这个家。
黑格尔小时候并不招人喜欢,因为它似乎很“窝囊”,除了会追着生人连叫带咬,只要见到别的狗就会夹起尾巴来,耳朵也耷拉着,眼光中是无奈和害怕。就连“四眼儿”活着的时候跟它急了眼,它似乎都吃亏。是的,即便很小的狗,提着两个的脑袋往一起碰,它们都会呜呜地示威和撕咬起来。
1969年到了冬天,黑格尔的个头已经长起来了。有人说狗的年龄大约是人的六倍,可能是指的整个寿命,但它的长大和成熟,大约一年左右就完成了,人的六年可还差得远呢。
黑格尔被训练的习惯是不准超越门坎,大家在窑洞里吃饭,它就只能在门外看着流口水,偶尔有人扔给一块馍,它都能准确地接住。
前面提到过知青养的猪,这猪是从六七十斤半大开始养,冬天也有一百多斤了。猪见面也会咬起来,我们这猪很厉害,老队长家的猪比它大,但从来就不是对手。猪是每天必喂,而且每餐必饱,不是煮一锅麸子,就是红薯。狗是放出去自己找屎、找死孩子吃的。冬天的狗也很可怜,很难找到吃的。每天猪吃剩下的食盆,都是狗来舔得干干净净。
于是每当喂猪的时候,黑格尔都等在旁边,可是后来它大概实在是饿了,就凑到猪旁边,我们没像以往那样赶它走,它就伸进头也吃上了。那猪不干了,就来拱它咬它,但狗毕竟是肉食动物,再厉害的猪还是咬不过狗。可是猪被咬跑了不能让它饿着,还要把狗赶走,让猪来吃。于是狗就又往跟前凑。
这样来回几次,猪和狗就都明白了,如果不许对方吃食,就是大家都不能吃的结果。于是非常罕见的一幕出现了:猪和狗同盆吃食。老乡们看到都感到非常新鲜。这就给了我们一个信号:黑格尔是很聪明的,很能理解人的意思。
后来的事实更加证明,黑格尔就是非常聪明的狗,用哲学家的名字来叫它,哲学家根本就不委屈。不过黑格尔的故事还长,咱们留着再讲。
山西夏县的冬天比北京要稍暖和一些,但这是指山下,我们李家坪和北京相差无几。而土窑洞里就像以前说过的,“冬冷夏潮”。夏天从土窑洞里出来热气扑面,很类似现在从空调屋子出来的滋味。但冬天的窑洞却没有暖气房间的丝毫感觉。
窑洞是绝对不透风的,“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在这里不是真理。可是窑洞同时采光太差,于是冬天窑门还是要在白天大敞着。知青毕竟不如老乡那么适应,又睡不惯热炕,所以前若干年还是生个取暖炉子。在北京可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炉子。
父母刚刚进了牛棚,楼房就不让住,搬进了平房,冬天也是火炉取暖。不过是把做饭的蜂窝煤炉子安上烟筒搬到房间里。上小学的时候教室在平房,冬天也是要烧炉子的,那是专门用来取暖的,炉子外壁是散热的竖楞,烧的是成块儿的无烟煤,早上校工点起来就能着一天。
大约1973年冬天回北京路过灵石火车站下来,去看一个在那儿工作的小学同学,他们搬运工休息的房间里也是那种取暖炉,整个烧得通红,连烟筒也红了多半截。屋里的人全都脱得几近赤条条。烧的全是炼铁用的焦炭,屋里和站台上,也到处堆着大块的焦炭。
北京每到冬季都要积极宣传“防止煤气中毒”,房间的上角还规定必须安一个“风斗”。我们在农村的炉子可没那么多讲究,既没有烟筒,更不需要“风斗”。那是一种完全土坯砌成的炉子,也不用炉条,最下面贴着地面留出孔来通着炉膛,用来掏灰和透气。在北京不可能有,也不可能允许有那样的炉子,而这种炉子还有一个相当动听的名字:全封炉。
众所周知山西盛产煤,甚至愁得运不出去,偏偏运城地区不出煤。我们不但烧不上焦炭,连块儿煤也没有,只能从水头买煤面,大老远地拉回来。全封炉不用做煤球,也无需晾煤饼,就是掺了黄土的煤糕湿着烧。煤里含硫较多,蓝色的火苗一起来,满屋子都是刺鼻的气味——就这么熏着也比冻着强!农村的门不比城市,是那种卸掉门板能当担架用的门,一点儿不严实,通风已经很好,风斗自然就用不上了。
1970年的春节,已经是在农村度过的第二个春节,对全封炉的掌握也已经相当纯熟。那年冬天杀了猪,卖了很多的肉以后,还是留着大量的肉。队里也杀了两口大猪,社员们都不大擅长处理内脏,两口猪的肠子肚子,两块钱全让我们包了。
有那个火,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不知道谁还带来一本烹饪学校的教材来,于是小哥儿几个不上工去,天天抱着那本书研究怎么做怎么吃。也编成了顺口溜:二十三,不下山;二十四,炸丸子;二十五,卤猪肚;二十六,炖猪肉;二十七,杀母鸡;二十八,炸麻花;二十九,蒸馒首;三十儿晚上吃一宿!
杀了鸡总要留下鸡胗的内膜,那是入药的东西,叫“鸡内金”,专治小儿疳积、消化不良。我们打趣说:鸡内金留着别给人,咱们初二吃。
初一那天,就是把炉火调得旺旺的,颠起勺子来,你试一把,他炒一个,总结这些日子的学习成绩,自己设计自己的菜了。
要说老忠那点儿烹调的手艺,还全是那阵子练出来的。后来也凭着这手,把老丈人老丈母娘糊弄得别提多高兴了,老婆当然就能骗到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