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插队的地方是在陕西省延安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村子四周是连绵起伏的黄土山,村子里的十几户人家就住在半山腰的土窑洞里。我在那里虽然只度过了不到三年的时间,但是,这段短暂的经历在我人生的道路上是最难以忘怀的,最值得回味的。 那是在我既将分配工作,离开那里之前的一件小事。乡亲们得知我就要离开他们,奔赴新的工作岗位,便轮流请我到各家吃饭,为我送行。我们插队的地方是山区,小麦种植很少,每户每年才分十几斤小麦,可是他们都拿出过年的一点点白面,请我吃当地近乎奢侈的食品;——压饸饹和炸油糕。 照例,这一天轮到了大队书记家。书记的婆姨(就是妻子),是个患慢性病的人,由于医疗条件和经济条件有限,只能在家卧床养病。当我走进他家破旧的窑洞,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漆漆的不知往哪走。只听见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娃呀,快进来坐。我循着声音进了窑洞,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微弱的油灯光亮后面半躺半坐的书记的婆姨,看上去很瘦弱,说不上到底有多大年纪,留着一个盘头,有很多头发散落在脸上,在油灯微弱的光照下,显得异常憔悴。虽然这样,脸上仍露出慈祥的微笑。她用手掸掸炕席,让我坐在炕桌边。 这时我才看清楚,这孔窑洞由于年久失修,窑洞壁上的黄土已经脱落了不少。一条土炕占了多半个窑洞,一张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炕席,已缺了一个角,露出了土坯制的炕面,几床说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的土布花被整齐地叠放在一起。六、七个大大小小泥头土脸的孩子踡缩在炕角,瞪着一双欣喜和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睛看着我。看得出,书记一家人对我的到来异常兴奋,围着我问长问短。我看着书记家的艰苦生活,再看看那六、七个孩子看着热腾腾的油糕和饸饹的眼神,我真难以下嚥;——虽然这是当时难得的美味。 饭后,我和书记谈着将要去的地方和在这里两年多的生活。他的婆姨在一边一言不发,直到临行时,她拉过我的手,放在我手里一块钱和几斤粮票,深情地对我说:“娃呀,真难为你了,你一个女娃家年纪这么小就一个人出门,叫我们怎么放得下心呀!这钱你留着路上用,在路上要小心,到了地上给家里打封信…。” 我望着这一块钱和拉住我的冰凉的、粗糙的手,听着这发自肺腑的叮咛,心里一阵发紧,眼睛有些湿润了。我知道在当时,这一块钱在我手里不算什么,可在他们手里就重要的多了。那时我所在的生产队,壮劳力每天才挣十分,合一毛二分钱,而我这个知青每天挣六分,连一毛钱都挣不上。这一块钱书记要劳动十天才能挣上,还要省吃俭用一分一分一点一点地抠出来,更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个病人和六、七个孩子呢!我当时被这真情深深地感动了,这种感动决非因这一块钱而产生,而是它所表达出来的真挚的情感。 这件事情,一晃过去二十几年了。每当夜深人静我就想起过去的那段日子,想起那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坡、那贫瘠的黄土地、那一孔孔破旧的窑洞、和书记婆姨那亲切的声音。这二十几年来,我又有了许多新的经历,但是我却再也没有寻找到那次出现过的那令我真正动情的感觉,那是最让我留恋的,刻骨铭心的感觉。 一九九四年六月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