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草原·歌声
娄向丽
1968年插队到乌兰察布草原第一个中秋节的晚上,我在丹克尔牧点放羊,住在一位蒙古族老额吉的蒙古包里。“每逢佳节倍思亲”,我陷入了对远方被“专政’’的父母深切而痛苦的思念。我默默地坐在蒙古包外的土墩上,举目凝望着高天上的明月。
草原安谧、宁静,只有羊圈旁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橙黄色的月亮又大又圆,给大地带来了柔和的光明。这里人们说:“草原上的月,行路人的灯。”那远处山峦隐约现出了起伏的轮廓,好像一幅美丽的剪影。我不觉轻轻哼起一支小时常唱的歌儿:
东方升起十五的月亮,
那月亮照亮了最黑暗的地方……
“乌兰其其格姐姐,你唱得真好听!”小巴特尔叫着老额吉为我取的蒙古族名字,“教教我行吗?”我反问:“你教我一支蒙文歌好吗?”于是,在溶溶月色下,我学会了第一支蒙文歌曲:
草原上马儿千万匹,
最骏的有一匹……
多美的月夜!这里草绿花香,这里辽阔静谧,没有喧嚣、狂乱的游行、批判,没有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世外桃源般的环境和优美动听的歌声终于驱散了思亲的忧愁和悲伤。从此,月夜、草原、歌声像一幅美丽的图画深深地印入了我心中。
我是知青中第一个会唱蒙文歌的,因此便小有名气。每逢走到一个牧点,总有热情善唱的老乡邀我唱歌。就在那些透过天窗能看到月亮和星光的蒙古包里,我又学会了许多蒙族歌曲,有《金耳环》、《敖包相会》、《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我也给他们唱汉语的《浏阳河》、《五哥放羊》……
我通过这些歌声,和蒙古族老乡交流了思想,建立了感情。
后来很少听到这地方有歌声了,严酷的“挖肃”运动使人们闭上了嘴巴,静默使人们失去了笑声、失去了欢悦。忽然,从另一个营盘传来了一支陌生的歌子,那么雄浑、深沉、激昂,旋律不复杂,却强烈地感染人。我被吸引了,走过去。只见队里几个有名气的套马手、马倌、羊倌、驼倌们围坐一圈,他们的眼里还仿佛闪烁着泪光。我好奇地问:“你们唱的什么歌儿?”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俄顷,一个年轻后生有些激愤地抬头说:“《嘎达梅林》。”呵,我懂了,寂静的潜台词是:“嘎达梅林是为蒙古族人民争取自由的英雄,我们怀念他,歌唱他。但现在一提他就会被扣上‘搞民族分裂’的帽子。你……?”
我微微笑了笑,坐下说:“教教我好吗?”一句话顿使冰消雪融。他们交换了一下喜悦的目光,又重新唱起来:
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
不落长江不起飞,
要说那起义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族人民的土地……
从这个月夜以后,这些蒙古族老乡对我更亲切,更热情。我们的心,贴得紧了。
哦,我的蒙古族乡亲们,当现在庄重的交响乐奏出《嘎达梅林》组曲时,你们该又是怎样的心境?还记得那个夏日月夜在草原上偷唱《嘎达梅林》的情景吗?
一个冬日的夜晚,月亮散出一道模糊的晕圈,不时躲入薄薄的云彩里。点着煤油灯的队部里在讨论吸收知青加入民兵的问题。
我的父母那时头上戴着“叛徒、黑干将、黑后台……”等一大堆数不清的帽子。出于一个“黑帮子女,,时时要保护自己心灵创伤的本能,我默然坐在煤油灯照不到的黑影里。然而没能躲过去。‘‘你是什么出身?父母是干什么的?”有人向我发问了。啊,可怜!在那种年代,我保护不了自己。任何人不管有意无意,随时都可以一把撕开另一些人心上的伤口,使它流血。我咬着牙,抑制住浑身的颤抖,低着头没有说话。满屋的贫下中牧愕然了,惊讶地把眼光一齐扫向了我,登记名册的人也停下了笔。但不一会儿,他们似乎明白了一些,沉默了,随即转了话题。
我溜下炕,一个人悄悄走到寒冷的月下。草原上覆盖着白雪,大地昏暗,远处的山峦隐藏在漆黑的夜色里,逼人的寒气使我颤抖不已。我紧咬着牙,但无泪。如果为这点儿区区小事也要流泪的话,我的眼泪怕真要流成小河了。
屋里会散了。人们正按照蒙古族习惯聚在一起轮流唱歌儿。
“乌兰其其格,快来,该你唱了。”一个马倌走过来,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地邀请我。我心里一热,嗫嚅地自语:“唱什么呢?”“就唱我新教你的那首歌吧!”
从寒冷的月下进到屋里,一阵暖气扑面而来,炉内的火焰在欢快地跳跃。老额吉已经为我倒好了奶茶,小巴特尔冲我笑着,那马倌蹲在炉旁,随时准备给我提词儿。于是,一切烦恼都云消雾散了,我放开喉咙唱起来:
得心应手的套马杆子,
是来自家乡的柳林;
鬃毛秀丽的海骝马,
是来自公社的畜群;
万紫千红的大草原,
是牧马人的摇篮…… .
摇篮,儿时的摇篮我已不记得了,我只觉得,我在人民的怀抱里找到了温暖。
如今,我的人生列车已经掠过插队生涯的小站,继续向前开进了。然而那一站使我终生难以忘怀。
作者北京女知青 原在乌兰察布盟四子王旗红格尔公社插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