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下榻南京东路一家高耸入云的酒店。五星级,套房,水晶基调,或银光熠熠或玲珑剔透或粲然生辉,完全用得上“奢华”二字。看得出,设计者和经营者的目的是希望有无数快乐和感动在这里发生。可问题是,奢华同这个并无因果关系,至少对我是这样。我的快乐和感动发生在酒店外面。
早上起来去外面散步。出门往后一拐就是南京路步行街。毕竟七时刚过,步行街还没有多少人步行,清晨的阳光从高楼空隙间洒在不多的梧桐树上和平整的石板路面,显得那么通透疏朗,一览无余。往东没走几步,发现一座商厦前小广场那里有三四十人正在跳舞,几乎全是中老年人,一对对一双双随着悠扬的乐曲缓缓移动脚步。我自己不会跳舞,看也看不大懂,但还是不由得停下来静静观看——里面分明有一种东西吸引了我,打动了我。
那东西是什么呢?我的目光再次落在眼前一对老者身上。男士相当瘦小,而且其貌不扬,但穿戴整齐,皮鞋锃亮,隐条西裤,裤线笔直。因为瘦,裤腰富余部分打了褶,打褶那里挂一串钥匙。舞步熟练,进退有据,收放自如,每隔几个回合就拖女方旋转一圈,尔后悄然复位,极为潇洒。脸上满是皱纹,眼睛微闭,神情肃然。我久久看着他,努力思索究竟是他身上的什么打动了我。
我必须给自己一个答案。
答案终于出来了,打动我的是他身上近乎庄严的真挚和一丝不苟——他绝不苟且,哪怕再老再丑,哪怕磨损得再厉害。他其实不是在跳舞,而是和他相伴走过漫长人生的妻子来这里小心翼翼地体味和确认某种唯独属于他们的幸福。换言之,那是一种幸福的认证仪式。
第二天早上我又去了,他和她仍在那里,简直是前天的拷贝。第三天早上我又去了,又看他们看了好久。绝不苟且的美。说实话,一年来还不曾有哪一种美这么深切地打动过我。
记得一位知名作家说过,平庸是这个世界的大敌。相比之下,此刻的我更倾向于认为苟且是这个世界、至少是当下中国的我们的大敌。从官场到学府,从医药到食品,苟且之事屡屡发生。整个社会苟且成风。具体到某一个人,反正我一看见大腹便便的公务员就屡屡想起“苟且”二字。假如他对公务不苟且,对欲望不苟且,对自己的嘴巴肠胃不苟且,何以至此!具体到某一件事——恕我不够高雅——反正我一进机场候机大厅的卫生间就每每气恼:眼前墙上的瓷片接缝总是对不准确。所幸此次上海之行所注意的虹桥机场是个例外,横平竖直,宽窄相宜,严丝合缝。我想,一定是早上那位跳舞的老者贴的瓷片。一位风烛残年都不苟且的人,在那之前也不可能苟且。
(作者林少华是中国海洋大学外语系教授,《挪威的森林》翻译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