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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部子弟回忆在湖南“五七干校”的日子(五)

时间:2014-02-23 05:08来源:北京知青网作者:angelozh点击:2058次
在那个史无前例的时代,大江南北出现过一种农场叫做“五七干校”,因毛主席对此作出具体批示的日期是五月七日而得名。干校学员的正式名称就叫“五七战士”。那次下放有个响亮的口号“走与工农相结合的五七道路”。

 


 

五、抓“五一六”


  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下了大决心搞起来的。初期,社会上出现了很多群众组织,虽有左与右,造反与保皇等区别,但异口同声,大家都说自己是支持文化大革命的。不料,后来有传言说:一个叫做“五一六”民间组织,旨在反对这个史无前例的运动。据说,那是个秘密团体,不仅暗中发展成员,而且单线联系。这个反对派的名称恰恰取自《中共中央关于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通知》,是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发布的,故名“五一六通知”,真是极大的讽刺。


  对此,毛、林等人岂能坐视,相继下达了彻查的命令。毛的话是最高指示:“革命的学生要团结、要联合,共同打倒反革命阴谋集团五一六。”林彪那时还是副统帅,他的话一贯夸大其辞、不留余地:“军队是专政的工具,一定要把五一六分子查清,一个也不能漏掉。”他们这么一讲,谁人还敢怠慢?正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况且,文化大革命搞到这会儿,很多人都学会了利用政治运动泄私愤、图报复;这还是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好机会。把大批干部集中到干校来,原本也有便于整人之意。于是,北京下来的大队人马,行装甫卸、喘息未定,“清查五一六分子”的运动,就紧锣密鼓地开场了。

 


 


  “社会的良心”


  那是个特殊的时代。加上敌人都在暗处,斗争扩大化几乎名正言顺。运动之初,谁也不知道这个国务院的要害部门里,有多少“五一六分子”,只听说始作俑者是一位女士,她曾在那个隐密组织的发祥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工作过,“所以是她把‘五一六’引进来的!”然而,由于他们单线联系的缘故,这个阴谋集团最终发展成了多么大的规模,就谁也不知道了。


  破获他们的第一个方法是“顺藤摸瓜”:让已经暴露的“五一六分子”指认其同党。这事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非常之难,很少有人痛痛快快揭发检举的。于是,当局开始逼、供、信了。通常的做法是先开批斗会,其规模依案情不同,有班组、连队、干校,乃至游斗于全部各干校和在京部机关的区别。


  当年的批斗大会声势非常吓人。少数人利用这个机会官报私仇,平日无处宣泄的私怨,此时正好借题发挥;还有人混水摸鱼,趁机把别人拉下来,为自己升迁扫清障碍;也有人刻意表现自己,以示区别、免遭池鱼之殃等等。虽然用心各异,却都不遗余力、一同对受难者落井下石。至于大多数的“革命群众”,他们并不知道个中就里。这个中央大部虽是官场,惯会因势利导的野心家倒还不多,多的是知识分子。


  有人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那个时期的良心是什么呢?是革命性、是斗争性,是对毛主席和共产党的一呼百应。因为他们“受党教育多年”,因为他们早已“誓死捍卫无产阶级专政”。一切背离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或事,都不被他们容忍。只要是党讲的故事,无论多么离奇他们都相信,没有人认为这是盲从,多年来的各项建设成就已经使人叹服。


  所以,在当时的道德观念、是非标准和社会气氛之下,对“阶级敌人”实行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不但无可非议,而且是“很有必要的,是非常及时的”。同样可悲的是,站在台上挨斗的人,囿于时代的意识形态,也或多或少地认为自己真的有错、甚至有罪,助长了批判者的气势。就是这样,心怀鬼胎的人兴风作浪、不明真相的人推波助澜,给惨遭历史愚弄、被揪斗的人造成了多么大的压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逼供信


  当局迫人就范的手段绝不仅止开斗争会,还有牢狱之灾和杀身之祸:虎踞镇上枪毙的那两个青年就是范例。散发反动传单即以死论,若是依例治罪,那相似的、更大的事情就算从轻发落,又能怎样呢?前两年,外交部管辖范围内出了香港“反英抗暴”和北京火烧英国驻华代办处等军国大事。当时的处理方案全是依照中央的意思定下来的,后来发现不妥,但是上头反过手来,把责任往下一推,说是有“五一六分子”捣乱其间。这个罪过比发传单大多了,有关人员不仅得代人受过,还被追究莫须有的政治动机。其他一切与时下行为准则不符的陈言往事,乃至派别之争,无一不能同本来模糊莫辨的“五一六”行径扯上关系。按照“无限上纲”的推理方法,几乎所有“有问题”的人,都够得上杀头或者坐牢的罪。所以,眼下的“逼、供、信”竟是“挽救、宽大和给出路”之举,被系于倒悬的人们,还得对党的“苦口婆心”感恩戴德呢。


  文革领袖比马基雅维利和李宗吾之流高明之处还在于,他们会“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当年,他们一面大批特批“资产阶级人性论”;一面利用人伦亲情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为了积累战果、邀功请赏,他们不惜使出杀手锏胁迫“拒不认罪、负隅顽抗”的不合作者--强迫落难者家属“大义灭亲”。社会上现成地有“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之类的“定论”;而且,人人认可的亲疏标准,首先不是血缘和私情,而是对待“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态度”;同时,与谁站在一起,直接决定着自己的命运。有了这多么重大的理由,“反革命分子”的家眷,“在党组织的启发、教育之下”,或为政治信仰、或为明哲保身,是夫妻的宣布离婚、是父母子女的宣布脱离关系,以示“划清界限”;定要等到对方“低头认罪,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了之后,才谈复合。这一招,不可谓不够毒辣,至此能不屈打成招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钗头凤》


  已经暴露的“五一六分子”为数不多,不足以显示当局的手段,为了实现“一个也不能漏掉”的意愿,还得在群众之中一一审查,把隐藏着的敌人一网打尽。其办法,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先确定一些嫌疑犯,对之进行明查暗访,威胁利诱,务使其名列他们的成绩单。大兴文字狱是常用的办法之一,而且作法之荒唐足以让朱元璋、康熙、雍正辈瞠乎其后。


  一个典型的例子正好发生在我父亲身上。有一个叫刘佐业的人,顶不住猛烈的批判就屈招了下来。为了分散头上的压力,他竟说我的父母是经他介绍加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我父亲因无罪可认,自然态度强硬,连里的专案人员就对他进行了彻底的搜查,父亲的笔记本也被没收了。那里面抄录了一些唐诗宋词,其中有唐婉致陆游那首著名的《钗头凤》,谁能料到这居然成了“他拒不交待问题的铁证!”在专门为他召开的批判会上,一个运动积极分子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指鹿为马,郑重其事地对着几百个高级知识分子讲解道:就在不久之前,他写了这样一首词: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妆欢,


  瞒、瞒、瞒。


  按照那个人的解释:起首两句就是污蔑当前的大好形势;无法抒发内心的感受,所以叹息道“难、难、难”。词的下阙说“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分明是哀叹在革命的风暴摧毁下,四分五裂的“反革命阴谋集团五一六”。他刻意把“角声寒、夜阑珊,”解说成“脚步声寒、夜阑珊”,说这是作者在隔离审查期间,听着巡逻者的脚步声,不能成眠;他不愿坦白交待自己的罪行,想装得若无其事、蒙混过关、所以要“瞒”、要“咽泪妆欢”。


  如此牵强附会,亘古未有。我父亲听了哭笑不得,却无人容他申辩;与会者个个噤若寒蝉,谁敢站出来指出这个天大的笑话?我们茶厂连的小伙伴也都在场,因文化水平太低,散会出来有几个人竟然用钦佩的口吻对我说:“你爸爸的诗做得真棒呵!”我也没有读过那首词。这次大会之前,我一直希望父母的问题是误会了、搞错了。现在居然“有诗为证”,哪里顾得佩服,只在心里暗暗叫苦:“原来他真的是‘五一六’!”


 


  界线


  有一句名言叫做:“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大概也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而且正应在他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清查五一六”运动上。正面的反抗是毫不避让、据理力争。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做的:掌权者打着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旗帜,陷我母亲于囹圄,我的母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针锋相对、引经据典,用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说辞,逐条反驳他们的诬陷。当权者无法自圆其说、又不肯认错,恼羞成怒,以势压人。结果,我母亲成了全干校被关押的时间最长的人。


  我从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到干校,至一九七0年十二月,十五岁那年离开,一共在虎踞山住了十三个月。这期间,因父母关押,有八、九个月没有见到他们。而且,我都不知道他们被关在哪里。只有一次,我从虎踞镇供销社里出来,远远地看见父亲,但是旁边站着看管他的人。我不能过去同他讲话,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也不晓得他看到我了没有。还有一回,我在路上碰见了妈妈,我不由自主兴奋地叫她,她也朝着我笑。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不能交谈,若是我走过去同妈妈说话,周围的人可能会向“党组织”告发,说我“划不清同反革命母亲的界线”,那样一来,我也许就成了小反革命了。直到我要走了,干校领导才允许我分头去向我的父亲和母亲道别。


 


  惹祸的胡子


  那次运动里被整的人中间,并不是人人都有“如山的铁证”捏在当局手里,收集整人的凭据,倒是颇费了他们点功夫。谁都知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故事,在反革命的帽子满天飞、随意给人罗织罪名的恐怖之下,有些人设想得到自己的命运,心事一重、言行难免失态。正好给惯于察颜观色、捕风捉影者提供了立功的机会:有人紧张之中把革命口号喊反,成了“谁热爱毛主席我们就和谁拼,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和谁亲;”有人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时候结巴了;有人在沉思中走路,撞到了柱子上;有人被点燃的香烟烫伤了舌头等等蛛丝马迹,都成了犯罪的佐证。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那些日子里,使我“大长阶级斗争经验”的一件事是:一位和我同住四排房,向来性格开朗的人,听说自己上了嫌疑名单,心绪烦闷,好几天没有顾上修整边幅。一日,全连开会,某领导声色俱厉道:有人不刮胡子,你想干什么,对现实不满吗?我在下面听了大吃一惊:却原来胡子也与政治有关系!此公终因几天未刮胡子凑够了条件,沦为“五一六嫌疑”,多年不得翻身。


 


  失态与扰局


  人非草木亦非圣贤,如此精神摧残、政治迫害,前途无望、申诉无门,真正抗得住的能有几人?人们不得不遵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训:先屈招下来,稍卸重负,假以时日,伺机伸冤。当权者一见众人不耐折磨,纷纷屈打成招,不禁喜从中来。为了炫耀战功,就逼迫一些“交待了自己问题的五一六分子”到大会上去现身说法,这样的会我参加过好几次。如何在台上“批判自己、教育别人,用本身的思想转变,来说明党的政策之伟大、正确”,都有规定的程序。说起来不外是自己怎样放松了思想改造,固执了一阵之后,终被革命群众的热诚感化云云。


  然而,大同小异之中居然出现了异数。一次全校大会,几个例行的自我批判以后,轮到了一位司长。看上去他的步履格外沉重、悔恨格外深切,上得台来,开口道:我1936年参加革命……一言未竟,就开始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非常失态。起初还能吐出片语只言,说是悔不该上了贼船,误了半世英名;以后就更加泣不成声,全体与会者都僵在那里,从他的哭声中品味他的忏悔。其实,他是在哭自己的懦弱:既无力反抗栽赃于他的恶势力,又不愿在这里自欺欺人,满腹冤情欲诉无门,阶下之囚何谈体面尊严?值此进退失据,又不得不有所表示之时,不哭何为?按照当时的逻辑,破坏庄严肃穆的政治气氛也是不小的罪过。那位司长先生怎么应付下一关,我就不得而知了。


   痛极而泣本在情理之中,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在那样动辄得咎的环境中,居然有人敢以游戏人生的态度对待政治运动。就在同一次大会上,老先生哭过不久,轮到一位“五一六分子”交待罪行。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对于“曾经参加反动组织、与人民为敌”,余某毫无愧色。他站在主席台中央、手撑讲台、睁目扬眉,语音洪亮、口若悬河,大讲其“落水、执迷、醒悟和反戈一击”的过程。我还记得,在讲到揭发“同党”一节时,余德胜说:有些是老同志,一旦反党行径暴露,往日的革命功绩将全部作废;有些人年纪尚轻,罪证一定,前途全成泡影。每念及此不免心慈手软。但是,想想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我就……他在那里侃侃而谈,把散会的时间拖后了半个多小时。这哪里是“认罪发言”,简直就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大家都看出余某的玩世不恭,却只能听他头头是道的说着,无可奈何。天晓得,他根本不是什么“五一六”,不过是被逼搅局而已。
 

  还有的人,使用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反击法:利用他们宁错勿纵的方针,和当权者之间的矛盾,把那些整人最狠、叫嚣的最狂的人,当做“五一六分子”供将出来。这样一来,局面大乱。就连干校领导小组的组长都成了“五一六嫌疑”;各连队专案组成员走马灯似地更换;几乎每个连里都有“五一六班”(从班长到全体五七战士都是“五一六分子”或嫌疑);全干校上了黑名单的人超过半数——一千多名。“昨嫌紫蟒长,今怜枷锁扛”的丑剧一再上演。直弄得乌烟瘴气、人人不知所从。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亲耳听到两个管运动的领导谈话,他们说:搞到现在、大半年了,我们部里的“五一六”组织,是叫“纵队”呢?还是叫“兵团”都没有弄清楚。事实上,不仅是这里,全国各地“清查五一六”的运动都陷入了类似的困境。因为,“五一六阴谋集团”之说,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事后捏造岂能全?但是党不能错、政治运动不能停。


  就在他们为如何圆这弥天大谎而一筹莫展之时,周恩来总理出面了,只消一语便点破了迷津--不要在组织上纠缠,要抓思想上的“五一六”!也就是说,周总理让他们像一九五七年抓右派时那样,思想有问题的,就可以戴上“五一六”帽子;拘泥于其有无组织形式,反而会缩小打击面。


  多亏周恩来一展“雄才大略”,“清查五一六”的运动才得以深入持久开展下去。它是文化大革命中,发生在全国干部和知识分子中最大的冤案,也是唯一至今没有平反的全国性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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