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那个插队年代,我们知青养了两条狗,公的叫”太监“(从小骟了),母的叫”毛“。太监长得又高又大,性格豪爽,是条大黑狗。太监和我们关系最好。村里有个老地主很有学问,那天在地头休息时,叼个烟袋,慢条斯理地问我:“养了个太监,那你们就是皇帝了?”太监趴在身边不知咋回事,乡亲们逗得哈哈地乐……
太监也怪了,分辨能力极强。只要是知青,即使外村的知青第一次来村里玩儿,无论穿着再破(知青当时穿得很破烂),太监从来没见过,但都会热情地欢迎他们,从未不友好地又扑又咬。但村里的老乡,无论来过多少次的熟面孔,都会毫不客气地狂叫一通。如遇贼眉鼠眼的,太监动真格的,毫不客气地咬他几口,好像是要对乡亲们表明,进入知青的大门,不要乱拿东西。
夏天到了,山西的西瓜格外地甜。队里西瓜田离村不远,白天馋了,我们就带着吃饭勺向看瓜的讨要个西瓜饱饱口福。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没事干,便想偷个西瓜去。于是把太监锁在屋里,在伸手不见拇指的黑夜里,爬到瓜地中挑选最大的西瓜。同时,我们还不能叫看瓜棚里的老汉发现。一会儿,看瓜老汉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举着手电向我们爬的地方走过来。好紧张啊,被抓住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全村的老乡都会骂我们的。几次想跑都没机会,看瓜老汉的喘气声都听得很真了,手里好像还有棍子,好可怕……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离我们不远处窜出个大黑家伙,啊,是太监,就是我们的太监,冲着老汉冲了过去,只见它一声不叫,咬住老汉的裤脚,可怜的老汉吓得屁滚尿流地喊着爹啊娘啊,一溜烟地跑回村里了……
太监不是被锁在屋里吗?原来,我们知青的窗户都是用纸糊的,我们一走太监就从窗户跳出来,怕我们发现它,就不声不响地跟着,爬在西瓜田边暗中保护着我们。太监这回可惹大祸了,第二天天刚亮,我们还在炕上睡觉,就听见村街上吵吵闹闹,围了一群人在听看瓜老汉在叫苦:插队生想吃瓜就吃吧,还带着giu (山西话狗)。看来老汉被吓得一夜没合眼,一早就来骂大街了……呵呵
一天,公社武装部的一些地方官带着长枪短枪到村边林子打猎,太监从没见过这帮人这样张扬,估计是很讨厌这些人。一下窜到林子向这帮人大吼大叫,表示极端的不满。这帮干部以为是老乡的giu (狗),端起枪就打,据老乡讲,太监居然躲过枪林弹雨,神奇地逃离了现场。
就这样,太监陪伴我们过了一年又一年,给我们带来多少快乐,又惹来一些麻烦。
1969年的一天,是我难忘的日子,那天,太监为了我能早日回北京看望生病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经过是这样:接到家中加急电报,在北京工作的父亲突发心脏病,住在北京医院。我拿着电报心焦如焚,恨不得连夜飞到北京。第二天,我和同学们一早就来到桥头,太监也接随着我们跑前跑后。它看到行李包,知道我要离开一阵子了,眼中透露出一丝的悲哀。那时的交通很不方便,知青回北京,要从桥头坐上汽车,开上68里地到大同,再坐8块钱的火车到北京。
那天,车出奇的少,一天一辆的长途车满员超载,没有停。焦急的我和同学们一辆一辆地截过路的卡车(那时的主要交通工具都是卡车),该说的好话都说了,卡车是一辆一辆飞驰而过,都快到中午了,还在我们桥头苦苦地截着……这时候有谁能理解我呢?父亲在医院里吸着氧气、打着点滴……我还在桥头一点儿着落也没有。如果今天走不成,只能在等第二天了。
同学们着急,我更急,那太监好像懂得我们的心思,两只耳朵直直听着远方,期待着每一个动静(狗的耳朵很灵)。忽然,太监警觉起来,两眼一会儿看看我们,一会儿看着远方。又一次机会来了,这次车要是再不停我真是失望了,都有步行到大同市的念头了。远处一股黄烟越来越近,几辆卡车装着满满的货物飞驰而来,我和同学们不顾一切地向卡车招手呼唤着,卡车的隆隆声远远压住了我们的恳求的声音。第一辆车没有丝毫停车的迹象,我心里想完了,没希望,爬也要爬到大同……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黑影从我们身后突然窜到飞驰的车前,我甚至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卡车巨大的刹车声,滚滚的扬起尘烟……我惊呆了,我们跑过去呼唤着……我们的太监,那黑影是我们太监……它是为了我,不顾一切地冲向巨大的卡车前,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巨轮从太监身上轧过去,前轮、后轮、拖车、前轮……
我的眼睛模糊了,一切都窒息了……太监闭上眼睛静静地躺在车轮下……这一切就在短短的几秒钟发生了。卡车停下来了,太监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当天晚上,坐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哭了,记得我的眼泪一直流到了北京,我想太监,我忘不了太监,太监为我付出了生命,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瞬间的黑影,那个为了我而冲向巨大车轮的黑影……
40多年过去了,太监那忠厚得有点儿傻傻的眼神、太监那瓜地让我们难堪的举动、太监那对所有知青忠贞不移的情怀,太监那伸着长舌威武的身影,太监为了我而冲向车轮的无私献身……这位人类的朋友是我终身忘不掉的,含着眼泪写下我这段难忘的经历……
我很遗憾,没留下太监的照片,但太监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是永恒的。
插队时,唯一一张有狗的照片,是太监的姐姐“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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