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江青怕暴露她的历史问题,遂将查破匿名信案件的过程,诬为“反革命黑调查”。“18号案”成为我的主要“罪状”。上海人民出版社最近出版的《陈丕显回忆》对此也有记载?
……江青
1968年2月,在一次中央文革碰头会上,捏造说上海公检法的同志搞了她的“黑材料”,并通过空军的吴法宪将上海市委分管政法工作的书记梁国斌、公安局长黄赤波、警卫处长王济普等20多人分批押送北京,投入监狱;被牵连的还有浙江省公安厅的王芳、吕剑光等人……
1987年11月,我去秦城监狱视察,从闭路电视上看在押案犯的情况,也看到江青。听管教干部说,江青知道我当公安部长后,对监管干部说:我和王芳很熟,他当了部长也不来看我。想当年,“文化大革命”中这个“很熟”的人整得我失去了七年人身自由和工作权利,现在居然还好意思指责别人的寡情。对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还能说什么呢?
不久,专案组对我的审查升级了。参加专案组的人是空军部队的,这几个干部表现得很左,调子唱得很高,反复声明自己永远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誓死捍卫江青同志,谁反对江青同志就坚决打倒谁。他们厉声道:“王芳你搜集江青‘黑材料’,铁证如山,抵赖不了。你不仅看到了反革命匿名信,还亲自参加破案。你必须老实交代,你到底搜集了江青同志多少‘黑材料’?还向什么人扩散了这些内容?”
虽然对专案组人员的盛气凌人和武断作风,心中十分反感和气愤,但我没有和他们争辩,因为那是无益的,只会遭到一顿毒打。最好的办法是保持沉默,表示实在无可奉告。专案组显然对我很不满意。“你王芳是罗瑞卿线上的人,是罗瑞卿死党,是罗瑞卿反革命集团的主要成员。你必须彻底交代自己的罪行,对抗到底,死路一条。”
对于死,我早有思想准备。但我绝对不会自杀。死对我们这些从战场上尸堆中滚爬出来的人算不了什么。在战争年代,几乎每天都要做好死的准备,那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至于今天,如果死在监狱里,虽然死得不明不白,但我问心无愧。比起在战斗年代中牺牲的无数战友,我已多活了二三十年,还算是幸运的。
在专案组的高压下,我的心态反而变得更加平静了。我做好了长期坐牢的精神准备。每天照常吃饭睡觉;饭后就在监房里踱步,每天在10来平方米的监房里踱几千步,放风时我大口地呼吸室外空气,享受宝贵的阳光,利用仅有的条件锻炼肌体,不让身体垮下去。我确信,只有坚持下去才会有新的希望。专案组看我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恼怒地骂我:“你王芳是准备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抗到底了,你这个死硬分子,你是准备带着花岗岩石脑袋去见马克思了。”我依旧沉默,无言以答。我早就得到“文化大革命”初期罗瑞卿同志被迫跳楼自杀的确切消息。我为他感到无比痛惜。那时,我脑子里常常闪过这样一句话——“物极必反”。任何事情做到极端,也就是到了尽头,它就要走向反面了。
我被关押期间,伙食分两个标准。正部级的一天吃三餐,副部级的一天吃两餐。我是副省长,按副部级待遇,一天吃两餐。一餐两个窝窝头,每个只有鸡蛋大小。每餐我把窝窝头掰成两半,一半分两口吃,一餐就是八口,一天就是16口。早上有一碗米汤,很难见到米粒。晚上有一碗大白菜,是不洗的。这种菜只给我们吃,连看管我们的战士也不吃。我的牙齿就是那个时候嗑坏的。这样的伙食,连半饥半饱也达不到,每天饿得要命。每年只有到国庆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次肉,一顿饱餐。
还有一些监规,例如每半个月洗一次澡。每天上午半小时放风,就是轮流出来在天井里走动。规定关在这里的人,谁也不能面对面见到谁。就是上厕所也一样,先敲门报告看管的战士,战士再报告班长,允许了,亮起红灯,才可以去,看管的战士就在厕所门口守着。便后解除警报,方可返回房间。
除那本红皮书《毛主席语录》外,连报纸都没得看。白天要么坐在凳子上,要么坐在木床上,面向墙壁,不准躺下。床头上有一个大灯泡,白天黑夜都亮着,门口看管的战士通过窗户时刻监视着里边的一举一动。如果违反监规,轻则训斥,重则拷打。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打,从门外走廊里传来嗷嗷叫的声音。
关在我对面的就是中共中央党校校长林枫同志。林枫在193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解放前曾任中共北平市委书记、天津市委书记、中共中央晋绥分局副书记、东北行政委员会主席。建国后,历任中共中央副秘书长,国务院文教办公室主任,中共中央党校校长、党委书记,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大概是他冬天怕晚上起来小便,一次晚餐没有把菜汤喝完,倒在痰盂里了。就为这事,看管的战士打他,那个指导员不仅不制止,反而用枪托打林枫同志。我不晓得打得多厉害,但从双方发出激愤的声音来判断,打得肯定不轻。
关在我隔壁的是一位公安部队的领导干部。不知什么原因,一次被打得大小便失禁。我每天看到他把被子晒在外边。后来又似乎神经失常了,怕他自杀,又增派了三个战士日夜双岗看管他。
我最早听到被打的,是浙江公安厅技侦处的一位女同志,叫李梅,她是我被抓到北京不久,与处长陈明等几个人一起被弄到北京关起来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次被打得很凶。这位女同志大声地争辩着、呼喊着。几个看管人员显然很恼火,扯着嗓子边骂边打,从走廊的一头拖向另一头。后来再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不知被关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里边我还算运气,没有挨过打。只是一次倒开水时不小心把热水壶炸了,看管人员两天不让我喝开水。我只好趁上厕所的时候喝自来水解渴。后来是我自己掏钱买的热水壶。这种法西斯式的折磨人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林彪自我毁灭后,毛主席对铁道部副部长刘建章的夫人刘淑清反映情况的信作了批示,这才有所好转。
1972年8月的一天,刘馨和女儿克美来探望我,这是第一次允许家属来看我,是经总参谋部领导批准的,我们在总参招待所见了面。
那一天,北京的天气非常炎热干燥,天色灰蒙蒙的,空气中扬满了灰尘,令人呼吸有些困难。我自1968年被关进监狱,第一次来到北京大街上。大街两旁的商店门前冷冷清清,马路上的行人也比过去少多了,还不时可以看到墙上贴满大字报,显得十分脏乱。我被管理人员带进了一个会客室。刘馨和克美已在那里等我。五年了,相隔千里,音信全无,忽然见面,恍若梦中。克美长大了,她是抗美援朝时1953年出生的,为了祝愿抗美援朝的胜利,故取名克美。我1968年年初离开家时,她只有l3岁,还是一个孩子。想不到一别五年,今天才在这里见面。当年的女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她很克制地含着眼泪,叫了一声爸爸,双手紧紧地拉着我的胳膊,轻轻地哽咽着。
刘馨不住地抹着眼泪,她显得异常的憔悴和消瘦。我当时还不知道我被送到北京关押后,紧接着刘馨也被造反派关进了牛棚,失去了自由,接受没完没了的批斗,后被送到萧山农场劳动,直到林彪爆炸后才回的家。其间,五个年纪尚小的孩子过着非人的生活,遭受种种磨难,在此实在难以言尽。
此时此刻,我们都很想知道对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特别想知道五个孩子的近况。刘馨只说还好,什么也没有说。本来性格开朗的刘馨此时变得沉默寡言。可想而知,这些年来对她心灵造成多大的创伤。看得出她的心情十分沉重和忧虑。克美轻轻地告诉我:“妈妈在家里天天哭,把眼睛也哭坏了,走路也看不清了。”我想安慰她几旬,但话到喉咙又哽住了。我心里明白,在这种情景下,谁也不愿再去刺痛对方已经饱受摧残的心。我们默默地坐着。能见面,这已经是我们多年来最大的愿望了。
当时我的身体已经很差,全身浮肿,转氨酶指标很高;肝脏肿大,长期失眠,不想吃东西,放风时在走廊里散步的力气也没有,几乎整日躺在床上,完全成了一个病号,但监管的干部根本不当一回事。允许我躺在床上休息,就算是最大的照顾了。
刘馨看我浮肿得这么严重,连路都走不动了,回到住地后,立即向中央写信反映。经周总理批准,我住进了北京军区总医院。住在战士病房,开始接受检查和治疗,身体才开始慢慢恢复过来。否则,我可能病倒在监狱里,再也走不出来了。
《警察文摘》 07-06-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