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西四牌楼
屠家小院
我今年已经八十七了,早年间的事常常萦绕不散,记忆最深处是三四岁起在北京西四生活的那几年。
那年,全家老少七口随父亲工作的变动从南京浦口搬到了北京,时称北平。西四的羊市大街是今天的阜成门内大街东段,西起赵登禹路,东至西四十字路口,那里的屠家小院是我们落脚的第一站。那时屠先生已经去世了。屠家大太太与姨太太都住在西单榆钱胡同,毗邻就是辟才胡同。那里是并排的两所大四合院,乃颇有排场的大宅门,院落深处还有一个大花园。屠先生去世后,院子里的花园开辟成了菜园,养猪、养鸭、养鸡、养鱼。大太太是无锡人,做得一手好菜。屠家是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地方,一星期或两星期屠太太就请一拨朋友吃饭。记得有清华大学蒲薛凤一家,一家姓侯的。这几家大人熟,孩子们也熟,品尝完屠家菜,大人们写诗、聊天、打麻将,我们小孩就在花园里玩儿。
但屠家吸引我的不止是诱人的屠家菜,还有那屠大哥。他是屠家的长子,很随和,会弹琴,拉二胡,唱京戏,绘画,书法,关键还会讲故事,我成了他的小尾巴。看见二胡我就蘑菇他拉《空中鸟语》“拉那个小鸟叫的,小鸟叫的”,还有刘天华的《病中吟》、还有“定勾音”……有时他拉给我听,有时他忙着,就嫌我添乱。一次我又在蘑菇(北京土话,指磨磨蹭蹭),他指着房间挂着的一幅 “小处不可随便”的字给我讲了个故事:他小时候一次看见于右任在写字,也蘑菇,“小孩不要乱”,于右任说着就写了“不可随处小便”几个字。小孩不懂,拿回去给他爸爸看。他爸说:“你去跟于伯伯说去,这什么意思?”于右任把拿回来的字条用剪刀一剪一粘,成了“小处不可随便”。屠大哥说将来把这幅字送给我。七七事变后他参了军,不久牺牲在战场上,我崇拜的屠大哥走了,那幅字也不知流落何方了。
我们住的屠家小院前头还有个小院,住着一户林姓画家,也是广东梅州人氏。他搬走了,我便去那院里踅摸,在遗弃物中捡到了两幅油画,一幅画西山,一幅画西四的四牌楼,记得后一幅还隐约可见街上的救火木塔和商铺的招幌。两幅画都没落款,后来我给林风眠先生看,他说是他早年留法回来在北京创作的,后送给了这位同乡同姓画家,闻此我特意委托一位朋友帮我找人修复。谁知,后来林风眠先生要在法国办一个画展,问我此画,这位朋友却不承认收到画的事了。林老后来绘的油画不多,早年创作的油画尽毁于抗日战争和“文化大革命”中,谁知那两幅到我这得而又复失了。
曾家大院
屠家小院住的时间不长,因为人口太多,我们又搬到了坐落在马市大街的曾家大院。那时西四十字路口还矗立着东西南北四座牌楼,牌楼上书有文字,东牌楼为“行义”,西牌楼为“履仁”,南牌楼与北牌楼均书“大市街”。沿着羊市大街一路向东穿过西四路口的“履仁”“行义”两座牌楼就是马市大街了。这是条短街,仅三百米,尽东头就是皇城根,是个“丁字街”。因为东四牌楼也有个马市,所以西四的马市大街也叫西马市大街。如今西四的老牌楼没了,西马市大街1956年也改叫了西四东大街。
川籍曾家是清末的一个大官僚,曾家大院也彰显气派。大院前临马市大街,后接拐棒胡同,印象中大概有七八进院落。我们住在较后的一进院落,再往后就是佣人住的院子了,最后面是一个仿江南风格的花园,假山、桑树、小桥流水,那是我经常玩耍、发呆幻想的地方。曾家大院的西侧紧挨着一个西安大院,因为临近皇城的西安门,故此得名。那里有当时名噪一时的西安市场,现在胜利电影院的位置。每天我们在家都能耳闻鼎沸的叫卖声。相声大师侯宝林在他的回忆录中也说在西安市场说过相声。西安市场在北平沦陷后就关张了。
溜冰王吴桐轩
不管是屠家小院还是曾家大院,那几年给予我的是安逸、幸福。
那时父亲在铁路上做事,薪水足以养家,还略有盈余。一个礼拜会有几次到饭馆吃饭,来了客人也会叫“浓香源”的私厨上门做两桌菜,院子里一吃,又热闹又温馨。除了吃穿不愁外,生活情趣也有滋有味。我家唱片很多,什么百代公司的谭鑫培、余叔岩、四大名旦……听着唱片,大哥带我们唱《五月的鲜花》、《可爱的家庭》,还有外国歌,母亲也喜欢唱:“长亭外,古道边”。父亲的朋友来了,父亲有时会叫出我们,让大哥跳一段踢踏舞,让大姐来一段《苏三起解》、《坐宫》。父亲平日很严肃,但逢节假日也会燃起兴致,或带我们到颐和园登万寿山,或中山公园来雨轩饮茶,大哥在五色土东边球场打球,二哥则找个僻静地儿画画。
到北海看溜冰也是小时候的一大乐事。北海太液池有一景,看“太监”溜冰。他的冰鞋跟一般冰鞋不一样,是花刀。他一个脚既能溜很远也能原地打转,翻跟头抱脖,朝天蹬,会的花样很多,我在冰上没看到过第二人。听说他给慈禧太后表演过,那时他大概已有六十多岁了。一次他看到父亲给大哥买的加拿大冰鞋很稀奇,想借看,大哥不舍,父亲说:给老先生看看没关系,他又不要你的。他看冰鞋挺宝贵的,只看了看,摸了摸。我不知他姓名,未料于静女士竟找来《北京文摘》刊登的《70年前北海冰场上的“老炮儿”》,写的应该就是他——溜冰王吴桐轩。据说现在在网上很红,才知他是八旗子弟,不是太监,曾被慈禧命名为“冰鞋处领队”。
溜冰王吴桐轩
1937年我已经8岁了,曾家大院卖给了伪政府的冀东银行,在曾家大院住着的人纷纷撤到四川,父亲也离开北京南下了,临走时撂下话:国难当头,一切从简。往日热闹的曾家大院只剩下我们一家。每天我家的后窗都有老鸹掇玻璃窗,好像催促着什么,母亲说:这是让咱们赶紧搬呢!我们开始变卖家当,十几间房子的东西能卖的全卖了,随即我们搬离曾家大院,到前门长巷二条临江会馆的新家开始了沦陷区的生活。我告别了西四,从此也告别了我的幸福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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