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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心事断编中

时间:2012-09-02 10:47来源:北京知青网作者:angelozh点击:835次
《北国记忆——北大荒三百首》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

  我们那一代人,不少人喜欢诗,一类是马雅可夫斯基的政治阶梯诗,一类古体诗。爱好一点儿文学,自视几分清高,当时所谓革命理想的膨胀,又有铺天盖地的毛泽东诗词的影响,这样四点因素合一,常常有来由或没来由的就会诗情大发,书生意气,激扬文字,还要东施效颦学古人那样相互唱和。

  记得我们汇文中学那时颇有几名校园诗人,见什么写什么,比如“文革”开始之后,教学楼的卫生没人打扫,厕所小便池常常爆满,有诗贴在小便池之上:“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我校小便池。”再比如串联的时候,徒步长征途中自己烧火做饭,笑话百出,有诗云:“酒瓶权作擀面杖,饺子煮熟成片汤。”这样的诗,口口相传,不胫而走,在我们同学中流传甚广。

  插队来了,这些校园诗人大多出身不好,都到了各地插队,一下子星云流散。由于和父辈决裂,又都尚未恋爱,同学之间的友情便扶摇直上,几乎处处是他乡有明月,千里寄相思;又因人各一方,天远地远,距离让友情放大得变了形,伤怀念远,立刻成为了诗一唱三叠的主旋律。那时,我们的信中几乎都会有彼此诗的唱和,似乎个个都是挑了诗囊,抛了行囊;人人都会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去酒酣耳热说诗章。青春时节的痛苦,也变成了诗流畅的韵脚。

 


北大荒山林一景    绘画/肖复兴

 

  我自幼喜欢古诗,最早读的是一本《千家诗》,曾经从头到尾抄录了满满的一个作业本。每天在小纸片上抄写一首,揣在衣兜里,在上学的路上背诵,在放学的路上复习。读初二的时候,偷了姐姐寄给家里20元钱中的5元,买了四本书,一本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编选的《李白诗选》,一本是冯至编选的《杜甫诗选》,一本是游国恩编选的《陆游诗选》,一本是胡云翼编选的《宋词选》,全部是古诗词,因此屁股上挨了父亲的一顿鞋底子。这四本书,跟随我从少年到老年,从北京到北大荒,又从北大荒到北京,几经颠簸,几经搬家,虽然几乎翻烂,一直不离不弃,都还在我的身旁。

  尽管年轻的时候曾经自以为是写过不少的诗,但自从开始写作小说和散文之后,四十余年来没有写过什么诗。记忆中,只是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教我们古典戏曲史的祝肇年先生,曾命每个学生学写一首古诗,我写了一首七言绝句,还得到了祝先生的表扬。仅此一次,日后,诗与我渐行渐远。这一次,诗的不请自来,如同阔别多年老友的再一次重逢。“街头偶相遇,当胸就一拳”,记得这是刚刚插队回京阔别重逢后,我们校园诗人写过的一句诗,其中亲切的劲儿,有几分相似。

  自从退休之后,往日重现一般,重新迷上了古诗,从那些经过了时间淘洗的经典诗句中,体会到中国文字的独到之处,其字与字和词与词之间微妙的变化和韵味,真的是只有中国文字才拥有。完全靠符号支撑起来的西洋文字,难以品味得到;如今大多过眼烟云的即时性文字,乃至一些粗鄙的文字,在这样的令人叹为观止和心醉神往的文字面前,更是相形见绌。无论是文学,还是文字,真的是只有变化,没有进化,古典常常是我自己需要补充和汲取的最好营养。

  退休这四年多来,闲来无事,有两套书,一直置于桌上、厕上和床上,如影相随陪伴我,即便出国,也要带上其中的一本,心里才踏实。这两套书,一是放翁的《剑南诗稿》,一是浦起龙点注的《读杜心解》。心有所动,手有所痒,便也如描红模子一样,学着写一点儿。退休后写的第一首诗:“退休无所事,一觉醒自然。游泳乘风去,遛弯踏月还。写些碎文字,挣点零花钱。偶尔学学画,生宣就墨研。”虽然只是皮毛,却极有兴趣地努力为之,心向往之。

  我基本学习律诗,我以为律诗能够在有限的文字之中创造出无限天地,在咫尺之间调动起五湖风雨,万里关山,是属于文学中极简主义创作的极致。我喜欢其中严格的格律,戴着镣铐跳舞,有一种别样的意味。平仄的关系,语言中那种天音浩荡韵律;对仗的讲究,字词间那种奥妙的无以穷尽,都让我重新着迷。只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对仗得多么的工整又可爱,没有一个生僻字,都是大白话,相隔了一千多年,奇怪的是,杜甫操的怎么还是和我们现在一模一样的语言?好的文字,就是这样和岁月和我们没有任何隔膜,由此而越发让我们今天因词穷而感到理屈,而感到脸红,而感到愧对前人。

  于是,接着写下的,是有关北大荒的回忆,毕竟青春的岁月在那里。也许,写写北大荒,写写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这一代人,还是有意义的。在时代的动荡变迁和残酷的生存现实之中,无情的老了这一代人,北大荒,冷暖自知,苦乐相依,只能在遥远的记忆中。偌大的物质与精神的磨折和失落,磨钝了青春的韵律,搅乱了人生的章法,甚至失去了生活的韵脚。能够寸心未与年俱老,努力保持一份诗情,是我自己的,也是这一代人的一点希望的寄托和慰藉吧。

  于是,一天天下来,四年多来,竟然积少成多,便悄悄地萌生了一个小小的野心,写满三百首吧,不是有《唐诗三百首》吗?也整一个《北大荒三百首》。想放翁在86岁如此高龄,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时光里,还写下了长短不一的诗481首,我用几年的工夫还写不出三百首吗?便以此激励自己,“四海交情残梦里,一生心事断编中”,便也将放翁的诗句当成自己的心愿。如今,《北国记忆——北大荒三百首》的出版,让我的梦想成真,让遥远的北大荒和远逝的青春,重回身边。就像这本书里第一首写的那样:“梦幻话当年,岂知世事艰。七星河欲去,一字雁难还。风雨三江路,烟花二水源。平生多少事,尽在那端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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