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故事发生在十年浩劫的第四个年头。 四月的一个夜晚,风儿轻轻的掠过高高的白杨树梢。我摸黑走进教学楼内,借着没被砸坏的壁灯光亮,沿楼梯向上走去。今晚轮到我值班——这是红卫兵委员会订的制度,各年级各班轮流。我刚来到红委会门口,隔壁保卫组的门开了,小黄、小张俩人走出来。小黄见是我忙笑着说:“今晚你值班?”我点了点头。“那太好了!给你这把钥匙,里边套间关着个女流氓,你给看着点儿,我们今晚就不了。多谢啦!”小黄调皮的一歪脑袋,两根短辫刷子似的在肩头扫动着。 我接过钥匙,进了外间,刚要坐下,门又推开了,小黄露了半个脸说:“她要喝水,上厕所,你就开门吧。不过,你可看住了点儿!”“嗯,我知道。”我答应着,顺手把钥匙扔在桌子上,拉开抽屉,拿出一本毛选合订本,翻到[愚公移山]这一页,开始背起来。 校园里静悄悄的,除了从四楼东边大教室里传出的文艺宣传队的歌声和乐器声,只有树叶在夜风里悄悄絮语着。我背得有点头晕脑涨了,便起身来到窗前,向着漆黑夜色中望去。这时我听到有一个人在叫我的名字,还是个女的,我一愣,“我在这里,被关着呢!”什么,我吃了一惊,女流氓怎么会认识我?我几步来到套间门前,从门上的小方洞看进去,我的心急跳起来,是她,小惠!我们曾在小学是同桌,可她现在脸色苍白,有些蓬乱的短发遮住了两只耳朵,一身七成新的学生蓝都有些脏了,一只裤腿顺着裤缝撕到了膝盖,上衣的一个扣子松垮的坠着。我吃惊的看着她,极力把眼前的她与当初的同桌小惠重叠起来,但,我失望了。 在我直愣愣的目光注视下,小惠的头低下了,两只脚在搓着地面。她小声说:“咱们谈谈好吗?”“可以,你等一下。”我把外屋门撞上,又顺手搬了把椅子放在桌前,用钥匙打开套间门锁,让小惠走了出来。她坐下后用询问的眼光看看我,又瞄了瞄桌上的茶缸,我明白她是渴了,便把茶缸推给她:“你喝吧!”她马上端起缸子急急的喝起来。放下缸子,她朝我浅浅一笑,我的心缩了一下,那笑容里不见了往日的甜美,取而代之的是苦涩。六六年红卫兵运动刚兴起时,小惠和我在一个组织里,随着运动不断深入,学校里各种红卫兵组织出现了,整个校园里混乱无序,我感到无聊至极,于是和几个同学离开学校走上社会去闯荡。打那时起,我在也没见到小惠。一晃两三年过去,当初那个闻名全校的少先队大队委,怎么成了流氓了呢?真不可思议。 “我想和你商量点事儿,你能帮我吗?”她眼巴巴的看着我,让我想起她和我借作文本时的情形。“把你的作文本给我看看,大作家!”说完她咯咯的笑了。可今非昔比,她是“流氓分子”,我是红卫兵闯将,我们之间有什么好商量的。转念一想,让她说出来也好,甭管怎样,我们终归是同桌的学友。“你说吧!”她眼神里混杂着犹豫的神色,头扭向窗外,用无力的声音缓缓地说:“你能把我放了吗?”我听了一惊,两道冷冷的目光朝她射去。她毫不躲避的和我对视着说:“我妈妈得病卧床,爸爸被送到外地去了,哥哥去了东北兵团,我还有个弟弟,年纪小不懂事,家里全靠我照顾了。给妈妈熬药,给弟弟做饭,还要......”“好了,别说了!我问你,你怎么会在保卫组里关着呢?”她的眼皮垂了下来,用微带颤抖的声音说:“你别问了,我无法回答你。我......”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她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单薄的肩头一抽一抽的动着,那撕开的裤筒也跟着轻轻悠晃,时而露出雪白的小腿肚子。她忘了少女的羞涩,只顾哭出她心中的委屈,哭声撞击着我的心弦,使我生出一丝怜悯之情来。看她有多难过,多痛苦, 假若她不是“流氓”,还是那个美丽活泼的小惠,我会用温和的话语劝慰她,给她递上毛巾,让她擦去泪水,这几年没见了,我们应当叙叙同桌之情呀!我站起身来,拽过一条毛巾递给她,她把毛巾捂在脸上继续抽泣着。我低声说:“别哭了,这能说明你没犯错误吗?如果你相信我,那就说说你的事吧。”她从毛巾里稍抬起头来,泪眼迷离的望着我:“我太傻了,轻易的上了人家的当。其实我什么坏事也没干。我没偷,没抢,没打过架,我...我只是和凤梅在一起认识了些人。” “都是些什么人,还不是污七八糟,吃饱了想坏主意的人!”我的话冷冰冰的掷过去,她的睫毛随即遮下眼帘:“我不是情愿的。我恨不能摆脱这些人,可是我无法脱开,他们老是紧盯着我,我要不是妈妈有病弟弟小,我早就走了。”“去哪儿?”“去我哥哥哪里。”我注意的看了她一眼,一时无话可说,沉默中传来北京站浑厚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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