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天堂山下有个丽竹村,那是我当年插队的地方。
丽竹就象它的名字一样,是个很美的村庄。 村口一张大大的清水塘,塘基踩成弯弯的小路,路那边是望不到边的水田,路这边顺塘基长着几棵客家人叫“木粒”的老树,低处粗壮的树桠横着向塘面伸去,是做田人夏秋时节歇困乘凉的绝好去处。因为离青年试验田最近,就常被妹子、阿太(小伙)们占了,五六个人排排坐在光滑的树桠上,揪下红红的、酸酸的“木粒”果吃着,说笑声摇碎了他们映在水面的影子,那树桠竟也不晃动。一年四季,青青的凤尾竹掩映着错落有致的黄土墙青瓦房,早晚都笼罩在袅袅炊烟中。村后一条清冽的小溪从高高的天堂山深处的泉眼流出,淌过半山腰的水碓屋,哗哗地泻入山脚的山塘(水库),又从山塘缓缓进到大大小小的沟渠里,灌溉着丽竹村肥沃的稻田。 相传丽竹人都是古时候从广东迁徙到此地的客家后裔,本地百姓称他们“新民”。虽然移民年代已十分久远,全村人说的客家话仍不受当地土话的影响,纯正得与无线电台对台湾广播的客家话节目不差分毫,一向被丽竹人引为骄傲。村里有四大家族:汪屋、李屋、廖屋和刘屋。汪屋人口最旺,成分又好,在村里自称大姓人家。那时的丽竹,在全县是个名声叫得响的生产队,学大寨的先进典型。队长是个三十多岁的汪屋人,这壮汉能说会道也能干,领着村里人修水利、造田造地、种高产田,样样做的有声有色,因此常到各处去“讲用”,在公社和县里算得上是风云人物,老婆孩子都沾了光,一村人都敬着,却都不叫他“官衔”,按习惯只喊他小名阿旺,小辈们则在后边加上哥或叔、伯的称呼。 丽竹的山好水好,妹子也靓,是远近出了名的。人口最少的李屋人,成分虽不算太好,但家家妹子一个比一个靓,在四大家族里自是拔了尖去。柳妹是李屋妹子里最靓的一个,人又聪明伶俐,自然也就成了方圆十里八村有名的人物。村里人都说,柳妹天生是嫁“同志”的命,将来一定嫁个大干部。阿嫂们还用“花嬷精转世”来形容柳妹的靓。我好奇地问,什么是花嬷精?阿嫂们暧昧地笑了:“妹子家莫问那么仔细。”我就猜,这定是个贬义词了,因为从阿嫂们的笑里,分明闻到一股浓浓的醋味。也许是同龄人的缘故,在所有知青眼里,柳妹的靓是那样的清纯——白里透红的肌肤嫩生生,轻轻一掐能掐出水来,我们这些城里娇生惯养的女知青也没有谁能比得上。那一双无邪的大眼睛,象天堂山里的泉水,清得见底,配上那对深深的酒窝,真真是不笑也迷人,笑起来醉得死人呢!女知青们见了柳妹,总爱在她脸上捏一把,光听听她银玲般的笑声和柔柔的求饶,一天的劳累就都被驱散了。男人们可没这个福分,只好都用怪怪的声调叫柳妹,在妹子后头拖着长长的尾音,末了还加个“唉”,让我们这些桂北来的知青听着就像“柳妹你——爱?”难怪阿嫂们心里酸溜溜哩。 村口水塘边,一排矮矮的泥墙瓦房是知青点,早先热热闹闹住着十几个知青,后来开始招工、上大学,几年来,成分好些的都陆续走了,就渐渐变得冷清起来。剩下的男知青里有个英俊的阿卫。按客家习惯,上边来的工作同志都以老尊称,男知青们也不例外,所以老老少少叫他老卫哥。入乡随俗,知青们个个都很快学会了客家话,与村里人交谈、开会学习就都讲客家话。唯有老卫哥,一口的官话口音难改,说起客家话来南腔北调,常要柳妹纠正他“席子”和“瓢子”不分的发音。田里蚜子(小咬)蜇他,他喊:“哎哟鸭子追俺!”把柳妹笑得差点岔了气。开社员大会,轮到老卫哥发言,一村的人就先要捂着嘴笑,知道他一开口就要说:“俺地仔细枪眼(我们知识青年)”。平日顽皮的太细仔(小孩)见了他就追着喊:“仔细枪眼来哩!”他也不恼,总是憨憨的笑。和和气气的老卫哥,除了比其他知青更能吃苦,还自学了一手绝活-—给猪啊鸡啊打针喂药,还总是药到病除,又不收费,深得村里人赞赏。那回柳妹家一窝刚断奶的小猪崽不肯吃潲,老卫哥来到猪栏里看了看,不慌不忙拿出针药,不用旁人帮忙,只见他健步如飞、手起针落,对准耳朵背一针一个,那些东躲西蹿的猪崽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老卫哥已拔出打完药水的针来。柳妹在一旁,看得连声直喊:“阿眯(妈)耶,少(真)快!”第二天就悄悄向我们打听起老卫哥的身世,这才知道为什么招工、推荐上大学,总没得老卫哥的份:只因当兵的父亲临解放时去了台湾,他还没出世就背了个反动透顶的家庭出身。我们还告诉柳妹,老卫哥城里老母亲没有工作,家境一向十分艰难,其他知青常有家里汇款来,唯独老卫哥没有。年终分红得那点钱,他也舍不得花,都买了给畜禽治病的针药,柳妹长长叹了口气:“难怪哩,一到双抢农忙,穿的衣服破了脏了都冒(没)得换。” 从此,只要和老卫哥一块在青年试验田里做工,柳妹的歌声更甜,笑声也更脆。柳妹莳田是能手,鸡仔啄米似的快,老卫哥挑秧跑得象飞,秧也抛得准。柳妹手中秧把刚好莳完,不用抬头不用看,身边就准有一把等着。我们知青的厨房里也常有柳妹送来的瓜菜,每逢过农历节,还总有好吃的:又甜又香的蕉叶糍、又滑又爽的黑凉粉,都是柳妹亲手做的,我们都知道是沾了老卫哥的光哩。一来二去,有人看出柳妹对老卫哥有情,老卫哥对柳妹有意,只是谁也不说破。和老卫哥住一屋的知青老林哥,只要一听到柳妹在窗外甜甜地轻唤一声“老卫哥哎!”,就知趣地溜出屋去,把矮小的泥屋和挑亮的油灯让给柳妹。第二天,就看见老卫哥不是身上换了补得平平整整的干净衣衫,就是脚上穿了崭新的布鞋,脸上喜气洋洋的,干起活来更加卖力。又过了一年,知青和村里妹子阿太们就都知道柳妹和老卫哥好哩。 冬天夜长,村里要好的妹子们总爱邀上女知青,聚在一堆做针线。各自带上一盏小油灯,穿上足有两寸厚的木屐,呱哒哒地踩着石板路,从四面八方聚到姐妹最多的人家去,涌进“妹屋”甩脱木屐,挤在一张大大的苦练木床上,一双双光脚丫全伸进一个被窝里暖着,说笑唱歌、补衫纳鞋。看山的孤老头八叔说,妹子们的歌声笑声,在静静的夜里能传到高高的天堂山哩。这欢声笑语使得丽竹村长长的冬夜不再寒冷和寂寞。有一回,一帮妹子挤在大床上,跟女知青学唱样板戏“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唱来唱去,最后那句拖腔就柳妹一人唱的准,李屋小九妹急了:“哪门(什么)京剧哟,唱词倒少咿——咿——多盖?”引得一床妹子齐齐大笑,就听啪的一声,床板断了,妹子们全都落到地上滚做一团,顿时笑翻了天。所以,每当大家又聚到一起甩脱木屐要上床时,柳妹就会一本正经拦住大家说:“莫急,莫急,等俺先望一回床板坚冒(不)——”妹子们就开始呱呱地笑。 那晚,人都到齐了,就缺个柳妹。小九妹说:“怕系在老卫哥屋里盖?”我说:“不对,这阵子他俩好像不大来往哩。”柳妹的胞妹阿兰说:“这阵俺阿姐时时半夜叫(哭)呢!”一屋人就都不说话,只听见嗖嗖的纳鞋声。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在村里一人说了算的阿旺,一直极力反对柳妹和老卫哥好,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老卫哥不配。还说老卫哥是“飞鸽牌”,靠不住。于是常常派柳妹和他去开会,遇上那些几天都不回来的会,就更要柳妹一起去。为此,阿旺还特地让柳妹当上了妇女干部,和他去开会的机会更多了,听说最近还要发展她入党呢。我知道,村里妹子们的终身大事,都要交给媒人去介绍,有媒人陪着相亲、定亲,才能登记、出嫁。同村人是绝不能通婚的,妹子们统统都要嫁到外村去,本村阿太(小伙)娶的也都是外村人,同族同姓的就更不能婚嫁了。柳妹的哥就因与本村妹子偷偷相爱结婚,还不是同族同姓的呢,就都被双双赶下粪坑,以示惩戒。如今两口子在村里见人矮三分,孩子都被人瞧不起哩,可见这村规族戒的厉害。可我不明白:柳妹招城里知青做上门郎,老卫哥扎根丽竹一辈子,这是响应毛主席号召的好事嘛,也犯村规么?怕是俩人闹别扭了?缺了柳妹。妹子们都没心思唱歌了,闷闷地坐着,大家都觉得没趣,早早散了,各自回家。 半夜里,忽听得村里狗叫成一片,人声鼎沸,我们都以为着火了,全起来操家伙担水。定神向着村里的方向张望,却看不见火光。正纳闷呢,嘈杂的人声近了,手电光晃来晃去,进了知青点旁边的小学校。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吼:“放开我!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声音怎这么熟?哎呀是老卫哥!我们飞奔过去,天啊!在手电的聚光下,教室中央站着五花大绑的老卫哥。一队之长阿旺摩拳擦掌、振振有词:“总算捉奸捉到双了!”老卫哥梗着脖子申辩:“我们自由恋爱不犯法,凭什么抓我?”阿旺冷笑:“我都看见了,你还抵赖!放老实点!”“你看见什么了?拿出证据来!”老卫哥嗓子都气哑了。“证据?莫急,审完柳妹就有了!现在先收拾你!”阿旺凶神恶刹般吼。老林哥看情形不妙,怕老卫哥吃眼前亏,忙飞跑去请来村支书廖叔,廖叔只一句话:“最近中央有文件下来,说要保护下乡知识青年哩。”阿旺就不得不悻悻地给老卫哥松了绑,嘴里仍是不干不净地骂,最后留下话:“你的流氓行为,等柳妹揭发出来再算账!” 村里人都走了,知青们才听老卫哥气呼呼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天黑前阿兰悄悄递话来,说阿姐约他有紧要事商量,在村后水碓屋等她,千万莫让阿旺看见。老卫哥急急地就往村后跑。咿咿呀呀的水碓不知转了多少转,柳妹才来了。一见老卫哥,柳妹眼泪就象水碓旁的溪水,哗哗流个不停。相好这么久,从没见她这样伤心过,老卫哥慌了手脚,一把抱住柳妹忙劝莫哭、莫哭,有话慢慢讲。谁知越劝柳妹越是哭的说不出话来。突地就听一声喊:“捉双捉双!”腾地先跳出个阿旺,手上拿着麻绳,上来就捆老卫哥。老卫哥奋力反抗,哪里是后面跟来几个壮汉的对手?头上挨了几下手电筒,捆住了。柳妹吓蒙了,“哇”的尖叫一声向村里跑去。大家听完,一肚子怒气象火山爆发:我们知青小组好说也是全省的先进典型哩,老卫哥一向表现蛮好,谈恋爱怎么了?毛主席不是号召扎根农村一辈子嘛,我们还没有谁敢下他这么大的革命决心呢!阿旺也欺人太甚了,简直拿我们知青不当人!一时间,都数落起他的霸蛮来:动不动就扣我们工分,拿我们口粮和油招待客人,连我们辛辛苦苦养的猪和鸡,也是半夜想吃,抓来就杀。最可恶的是半夜三更找女知青“谈话”,谁不去,立马就把你派到四类分子队里去改造。那晚,知青们都没睡,七嘴八舌议论到天亮。 第二天,都等着村里开大会说这事。奇怪,一整天都没动静。悄悄到村里打听,原来阿旺盯住柳妹写坦白呢。可怜柳妹茶饭不进,死也不写,只是哭的昏天黑地。阿旺哪肯放过?拍着桌子威吓:“不写就开批判会!” 天一黑,阿旺召集全村干部开会“批”柳妹。竟破例不点汽灯,只点一盏小油灯。教室里除了柳妹,全是男人。把老林哥也叫了去。会开到半夜也没散。老卫哥和知青们都披着棉衣站在黑地里,竖起耳朵听小学校里的动静。怪!没有大声的呵斥,只听见柳妹嘤嘤的哭声。不一会,老林哥先回来了,大家问怎么回事?他摇摇头半天不说话,问急了,才说:“当着你们女的面,我说不出口嘛!”我顿时明白了八九分:柳妹正承受着难堪的羞辱!愤愤回自己屋去。没多久,就听老卫哥在屋里捶胸顿足地嚎。忙又跑去问怎么了?原来,老林哥说,阿旺正逼着柳妹交待,肚里的孩子是老卫哥的!知青们都气昏了,默默地陪老卫哥坐着。谁也不知将有什么灾难落到老卫哥头上。 天刚亮,村里又是一番沸沸扬扬,柳妹不见了。看守柳妹的人正张罗着要到村后山塘去捞尸呢!说那里专收妹子的冤魂,柳妹一定也跟她们做队去了。柳妹的阿眯哭昏过去。乱哄哄忙了一天,除了柳妹的一只鞋,什么也没捞着。见人们还不肯罢手,八叔红着眼恶狠狠骂到:“捞哪门捞?山塘底有条暗河都冒(不)知盖?”天黑下来,又刮起了北风,人群渐渐都散去,只老卫哥怎么也不肯回,一人在坝顶上呆坐着。夜深了,老卫哥那“柳妹啊——柳妹!”的喊声,被呼啸的北风从坝顶刮来,掠过家家房前屋后的凤尾竹,那竹梢呜呜的响声在死一般沉寂的夜空中散开去,飘落在空旷的田垌间。 消息传的真快,才过了两天,县里就派了专案小组到村里调查,很快就宣布老卫哥是清白的。阿旺呢,因多吃多占、作风败坏、迫害知青,受到撤职和开除党籍的处分。 这时,上边来了红头文件,知青们全都离开丽竹回城工作去了,老卫哥因有一技之长,被安排到省城一个科研单位工作。他临走时在山塘坝上给柳妹烧了半天纸钱。 许多年过去了,老卫哥的一项兽医科研成果得了几十万元的大奖,在他新买的三房一厅里设宴,请我们这帮昔日老插友们小嘬。席上,大家自然提起丽竹村和柳妹。见老卫哥眼泪汪汪的,又碍着老卫嫂的面子,赶忙转而说起阿旺,老林哥说:“他呀,后来要求给自己平反,上面说,错误性质定了性,不能改,处分呢是重了点,就恢复了队长职务。搞副业是他的拿手戏,先是带领一村的人致富,自己也有了积蓄,就辞职满世界跑生意去了。现在,也发啦。” 席未散,老卫哥先喝醉了。温温顺顺的老卫嫂叫过与自己一般高的女儿把他扶到真皮沙发上躺下,边心疼地给老卫哥擦汗、灌醒酒茶,边含着泪告诉大家:上个月就听来省城跑生意的丽竹村妹仔说,柳妹没死,去年才头一次回娘家看望病重的阿妈。村里人才知道,她那年连夜翻过天堂山,偷跑到县知青办留下一封血书,证明老卫哥是清白的,孩子是阿旺做的孽,他怕事情败露,就千方百计给老卫哥栽赃。她还说自己对不起老卫哥,到不如就让他以为柳妹死了吧!所以留下血书就悄悄跟拐带公(人贩子)走了。拐带公将她买到广东客家山区,嫁了人,生有一儿俩女,过了好多年的苦日子。前几年两口子开了个家具厂,生意还不错,自家楼房盖了五层,儿女也大了,买了辆车给儿子跑客运,日子过的也算的上小康,只是老公脾气暴躁,从嫁进门那天,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柳妹打打骂骂的,却从不许提离婚二字,为这柳妹跳过楼,却奇迹般没死,只摔断了手脚,落下残疾。说到这,只见老卫哥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摔到明镜般的木地板上,满嘴叽哩咕噜的客家话,谁也听不清说的什么,但有一句大家听得清清楚楚,那就是:“柳妹啊——柳妹”。 (1999年9月刊登于南宁晚报)
1994年春节知青小组聚会,我们又回到了原先插队的村子。村外那张清水塘被填平,上面盖起了几座新楼房。塘边的老树砍了。赤裸的树根扔在村外,等待着晒干了做劈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