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苦心钻营要去国外留学或定居时,当数以亿计的农民涌向各大城市时,我却眷恋、向往一个普通的乡村。尽管它不是繁华的大都市,也没有充满异国情调的域外风光,我仍然不能忘怀。那就是我曾经插队的地方——晋南一个普通的村庄。 记得离开它时我刚刚二十三岁,如今二十八年过去了。二十八年间,我常常想起它,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和别人的谈论中,它是我永恒的话题。“回去看看”成了我志在必圆的一个梦。我和同学策划过,准备过,但是始终没有成行。今年,利用国庆节的假期,我独自一人踏上了圆梦之旅。 二十八年是多久,人生的二分之一,抑或三分之一。离去时我风华正茂,归来时我已步入人生的晚秋。当我在县城坐上每隔20分钟一辆的汽车时,我竟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感觉。我曾经生活了六年的那个村庄,如今它会是什么模样? 汽车载着我向前飞奔,当年的河滩如今已变成大片的葡萄园了,据说这是引进的美国品种,在市场上很畅销。我又注意到,眼前的道路己不是当年的石子路,代替它的是平整的柏油路面。从县城到村里要上一个大坡,在汽车吃力的攀缘中,海拔上升了100米。记得当初我对这个坡深恶痛绝,想当初我们进一次城走路要三个小时,幸运时可以借老乡的自行车一用,那样进一次城也要一个小时,至于回来,那个大坡根本无法骑车只能一步步推着上来。 还有一次去县城,借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正在下那大坡时闸皮掉了,煞车失灵,破车犹如脱缰野马,摇摇摆摆上下颠簸风驰电掣般地俯冲下去,车速太快我不敢下车,只好紧紧握住车把,暗暗祷告对面千万不要来什么车啊,合该走运,那天一公里多的大坡居然没有车,借着惯性,到了平地那车还冲出了很远。当时只觉得出了一身冷汗,以致后来每次骑车走到这里我都要检查一番车闸才肯放心。另外地势的拔高使我们吃水格外困难。在县城,一口水井不过几米十几米深,而到了我们插队的地方,井一下变成了120米深,要想用上须臾不能离开的水,我们要多费十几倍的力气。那时去井台绞水成了我们最发怵的事情。现在那里的人还是这样吃水吗? 也就二十分钟吧,正在遐想间,汽车己在村口戛然而止。当我踏上脚下的黄土时,我忽然想到一个场景,一个久别故乡的游子,须发斑白时回到养育他的故乡,他在故乡的土地上长跪不起,双手抓起两把黄土,仰天长叹,热泪纵横。我没有那样激动,也不像某个诗人所说的“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贴在心窝上"",但是我也有一种久违了的激动。我在这里受过太多的苦难,我最美好的年华交给了这片土地,那近六年的时光是我一生中在精神与肉体受到双重折磨的日子,当时我们曾那样恶毒的诅咒过它,我们曾经发誓,一旦离开就绝不回来,那真是义无返顾啊。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厌恶和痛恨却变成了一种思念,而且越来越强烈,我在文章中描摹它,我在梦中憧憬它,我和朋友谈论它,我在心中牵挂它,难道又是什么知青情结在作怪吗?今天,在离开它28年后我又独自一人走近了它。这,只是为了圆自己一个梦吗? 我说不清是以一种什么心情走进了久违的村庄,村子比当年大了,村口有个牌楼式的建筑,一条大道通到村里。许是中午时分的缘故,村口路边见不到几个人。我一人在路上徜徉,努力寻找当年的印象。印象最深的是那时的井台,高高的井台曾是村民聚会的场所,饭后工余,人们聚集在那里聊天谈笑。吃饭时,不少汉子端着大海碗在井台台阶一蹲,边吃边聊,那是他们最大的享受,不管什么时候那里都没有断过人。循着记忆我觉得应该到了,可是怎么不见井台呢,仔细辨认,方发现昔日的井台成了小卖部,看来人们不在指望这井饮水了。我为我的乡亲们庆幸。不过我一直想拍一张在井台绞水照片的愿望落空了。 过了井台一转就应该是我最初的住所,那是一个小院,可是却有一对硕大无比的大黑门,此门大到一辆大卡车可以轻松开进去。举目望去,应该是那个院子的地方,早己不见了房屋,代替房屋的是两头黄牛在那里懒洋洋的晒太阳。我取出相机拍下了这颇付“田园风光""的景致。在这座房屋的后面是一条土路,土路那一侧就应该是我们知青自己的房子,那是当年用我们的安家费盖的八间房,由于动工太晚,知青宿舍只有我和另一个同学住过,其余的同学早在那之前就远走高飞了。可是目之所及处是一幢三间房的杂货店,店前一位少女在不解的看着我的举动,我走进商店看到后门又有一排房,那应该是我住过的地方。我提出要去后面看看,那个少女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答应,这时一个中年人走了出来,看年纪他应该是那个女孩的父亲吧。我向他提出请求,他问,你是来检查的吗?我摇摇头说,不,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你是――?他疑惑地打量着我。我是知青……他听罢仔细打量我一番,你是——他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心头一热,忙不迭地点头。他热情的请我落座,问了他的姓名年龄,得知他与我同岁。可是我已想不起他当年的样子了。我说我想去看看我住过的房子,他带我走到后面,一股牛粪味迎面袭来。他告诉我,这八间房他已买下,其中两间做了牛棚,明年他准备把房子翻修一下。啊,是这样,如果晚一年来,我将看不到它了。我拍了一张照片,闲谈几句告辞出来。 我走在熟悉的街巷,时光不仅使人变得苍老,当年的旧房屋也变得破败了,而且很多大门紧闭,他们的主人都到哪里去了?我信步来到曾经教书的小学校,一群孩子们围了上来,好奇的看着我,议论着。此情此景多像盛唐诗人贺知章所言“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漫无目的的在村里闲转,希望能遇到熟识的人,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偶尔有人走过,对我这个陌生人除了多看两眼,竞没人和我打招呼。现在的村民们肯定见多识广,对生人缺少了当年的关注和热情。我向人打听曾经一起教书的一个老乡,人家告诉我,他早己搬到县城去住了。带着几许失望和几分凄凉,我向村外走去。村边有我们曾经挖过的一个大池塘,记得刚刚挖好后曾蓄了很多水,给牲畜饮水,村民洗涮带来不少方便。不过也有悲剧发生,一个青年晚上收工后去那里游泳,结果溺水而亡。现在只有塘底还有一点黄水,估计连人的腿都没不了,一位村妇蹲在那里不知在洗涮着什么。 村外还有一条沟,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了许久,忽然想起,这不是我们当年起早贪黑挖的引水干渠吗!那是当年学大寨的成果。记得挖这条干渠时,每天五点就要起床,晚上九十点钟才收工,五六米深的渠都是我们一锹锹挖出来的,那种劳累现在想起来还令人心悸。为的是把汾河水引上高垣,可是汾河在多年前就干涸了。如今动用了万人参与的雄伟工程荒芜了,废弃了,渠中长满了荒草,当年数以千计的劳动大军的辛勤汗水居然这么没有价值。这是谁的过错,就像知青下乡一样,没有人给出答案,过去的也就过去了。有谁知道我们的付出呢,那是以青春作为代价的啊。 刚刚出了村,一辆面包车驶了过来,一招手车子停下,谈好价钱,五快钱搭我到县城。车上坐着两个小伙子,闲谈间得知他们不过二十四五岁,他们问我来干什么,我说了此行的目的,他们说知道当年知青的故事。不过看着他们茫然的样子,我知道有些东西他们永远不会理解。面对朝气蓬勃的青年一种沧桑感油然而生,我离去时他们还没有出生,我何必怪他们呢,他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更好的生活。 在县城我按照村民的指点找到了当年一起教书的同事。他比我年长一些,如今三代同堂住在自己盖的一幢二层小楼内,居室窗明几净,装修虽不奢华却很实用,我想他可以说步入小康了。我的到来使他既意外又兴奋,连忙招呼老婆、儿媳为我做饭,我们畅叙这别后多年的生活。晚饭后我谢绝了他再三的挽留,踏上归途。路过县城中心大街时已是华灯齐放,小城虽然不大也居然霓虹闪烁、乐曲悠扬,一派繁荣景象,与当年的萧条冷清不可同日而语。 来去匆匆,我在这里一共停留了不到十个小时。我的梦圆了吗,我还会再次造访吗?我不知道。 也许梦是最好的,当梦境成为现实时就打了几分折扣。
2003/3/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