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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 过 冬

时间:2007-03-14 01:28来源:北京知青网作者:angelozh点击:1138次
 
 
                                   过      冬
 
                                             张抗抗
 
           北大荒的第一个冬天,过得刻骨铭心。
        在杭州出发前。知青办向每个知青都发放了草绿色的棉衣棉裤,还有棉大衣。棉衣穿在身上,肥肥大大、拖拖拉拉的,有点像当年八路军的红小鬼。互相望着对方,都像在看怪物,笑得肚子疼。有爱美又能干的女生,把棉衣棉裤小心拆了再重新缝制,穿在身上焕然一新,神气十足。
        我却对那套棉衣棉裤束手无策,它们几乎没有一处尺寸合适于细瘦的我。尽管如此,我仍然只能乖乖地把它们穿上,用以御寒过冬,以致出工时我总落在后面,因为裤腰太肥,裤子总往下掉,时不时地要把它提一提。
        一双黑色的棉胶鞋,鞋帮上衬着薄毡,再自己垫上毡垫,还是冻脚。鞋都大两号,以便在里头再穿一双毛线袜,却还是冷。去菜窖的路上,走上几分钟,脚就冻僵了。有鹤岗的知青指点说,得穿上棉袜才行。可上哪去弄棉袜呢?农场的小卖店也没有卖的。鹤岗知青很仗义地说:“等我回家,让我妈给你做一双鸡毛袜子,穿上准保暖和。”过了不久,鸡毛袜子果然做好了,是一块三角形的白布套。里头塞着鸡毛(大概是羽绒服的初级阶段)。把三角形的布套抖开,脚伸进去,包裹严实了,再伸到棉胶鞋里去。可是,鸡毛袜厚而蓬松,任我怎么努力,根本就穿不进去。穿出一头大汗,只好作罢。
        每人都发了狗皮帽子,草绿色的布面、里子和耳垂是毛绒绒的狗皮,戴上倒是暖和。杭州女生们都不喜欢。觉得像《林海雪原》里的那个小炉匠,就仍然戴着从南方带来的毛围脖,红的绿的长长地绕了一圈又一圈,远远看着十分鲜艳夺目。那围巾却包不住额头,一出门,呼啸的寒风吹得脑袋疼;若是不戴口罩,在野地里走上十几分钟,那首当其冲的鼻子尖就倒了霉。眼看着一点点发白,失去知觉。要是不及时用雪来搓,搓出热气和血色,鼻子真的就可能冻掉。如果脑袋不戴棉帽子,脑袋就没有了。在北大荒,脑袋和帽子绝对是同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面对寒冬的淫威,南方知青很快就乖乖屈服。
        整个连队的知青若是一同出工,从背影上看,绝对无法分辨出男女。男女没有“别”,男女都一样臃肿而笨重。
        不由得想起了《木兰辞》:“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可惜,那时没留下照片。
        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等有了钱,一定要到佳木斯的百货商店,去买一顶漂亮的皮帽子。最好是羊剪绒的,帽沿上有无数卷曲的绒毛,看上去秀气又精神。
        还没到三九天,我们就已经结结实实地领教了北大荒冬天的厉害。
        晚上洗了脚以后,出门去倒水,外面冻得“嘎嘎”的,迎面一口冷风呛得气都透不过来。慌慌张张地泼了水就往屋里跑,手上沾了脸盆里的水,湿手一拽门把手,顷刻间那手就粘在门把手上了,一心想要挣脱,使劲儿一缩手,手上撕下一块皮。
        晚上上厕所.厕所里黑咕隆咚的,打着手电筒,也找不着茅坑的板子;逗留时间稍长些,屁股冻得生疼,手也冻僵了,系不上裤子。男生女生都不愿意上厕所,出了门,就地“解决”,反正谁也看不见。到了第二天早上,门口一摊摊冰冻的尿迹,像一幅幅黄色的地图,大家都视而不见。冻的尿加上泼的脏水,宿舍门口很快就堆起了一座冰山,每天出门都有人在“冰山”上摔个大马趴.还乐呵呵地说是冰山来客。连队领导三令五申,不准在宿舍门口倒水,谁都阳奉阴违。直到开春,那冰山一点点化了,温煦的阳光下,宿舍周围终日飘散着冰山中包藏了一冬的尿骚味……
        “一九二九冰上走,三九四九打骂不走……”我们很快都学会了那首关于冬天的民谣。成天扳着手指头,盼着“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那个遥远的春天……
        第一年冬天,连队的大宿舍都用“大锅”取暖,就是在屋地中央,用砖砌上一个圆形的大池子,然后把食堂做饭的那种大铁锅倒扣过来,架在上面,锅底的尖顶上砸了一个洞,用来接烟囱的管道。铁皮管道从窗户里通出去,排放烟雾。倒扣的大锅在靠门的那一侧,用砖留了一个烧柴火的口子,然后把稻草塞进去,点上火,火焰很快就把铁锅烧热了,烧得滚烫,甚至烧红,百十平方米的大宿舍,就靠这铁锅散发的热气取暖。铁锅很容易烧热,宿舍的温度一下子升高.这时候大家就赶紧洗脸洗脚。上炕钻进被窝。一旦锅凉了,宿舍的温度很快就降下来,满屋子的人嘴里都发出“嘶嘶”的声音。
        所以,在冬天,东北人互相见了面,口头语是:“那屋冷不?”如果屋子的温度不够,墙角的天花板、墙壁和玻璃就会上霜。一旦上了霜,就要到天暖了才能融化。墙上的霜越积越厚,整个屋子银光闪闪的.像一座雪女王的宫殿。看着挺浪漫的,住在里头像个冰窖。
        刚到农场那几年,由于南方知青不懂得东北的基本生活常识,闹了许多笑话不说,还经常惹出麻烦。险些酿成大祸。
        男生宿舍“着火”是家常便饭,见怪不怪了。“着火”多半都是因为烧炕引起的。反正取暖不收费,过了今几个没明几个,知青们总嫌值日的烧炕不够热,有勤快的人就自己去抱了柴火来“加工”,贪婪凶狠地往里添草,直到把炕烧得烫手才罢休。那热乎乎的炕睡得好舒服,可到了后半夜,身下的褥子终是经受不了烫砖的温度。渐渐被焚化被点燃——有人在梦中只觉得后背着了火,在睡梦中被“烙”醒,跳起来光脚逃出被窝跳下炕,才发现褥子已经焦黄变黑,屋里一股棉花的焦糊味,用凉水拍打后,褥子上留下一个烧透了的大洞……
        头一两年冬天,我们经常得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为那些烧坏了褥子的男生募捐凑钱,好让他们去买新的褥子。
         度过北大荒的冬天之后,任是什么样的冬天,都不会让我们惧怕了。
   
                                     《岁月)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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