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路生 : 写作点滴
1968年底,上山下乡的高潮兴起。在去山西插队的火车上(火车四点零八分开),我开始写这首诗。当时去山西的人和送行的人都很多。随着火车开动前的那“咣当”一下,我的心也跟着一颤,然后就看到车窗外的手臂一片。一切都明自了,“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因为户口也跟着落在山西)。
还有一点,小时候我有一个极深刻的印象,妈妈给我缀扣子时,我们总是穿着衣服。一针一线地缝好了扣子,妈妈就把头俯在我的胸前,把线咬断。
我就是抓住了这几个细节,在到山西不几天之后,写成了《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原来还长一些,几番删改之后,就成了现在这样。
那是l967年末l968年初的冰封雪冻之际,有一回我去农大附中途经一片农田,旁边有一条沟不叫沟、河不像河的水流,两岸已冻了冰,只有中间一条瘦瘦的流水,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灵。因当时红卫兵运动受挫,大家心情都十分不好,这一景象使我联想到在见不到阳光的冰层之下,鱼儿(即我们)是怎样地生活。于是有了《鱼儿三部曲》的第一部。
之后,我的朋友李平分给我讲了他的老家白洋淀冬天捕鱼的情景,加上当时一些政治背景,一经联系起来便有了第二部。
第三部是写“解冻”,“解冻”一词来自赫鲁晓夫时代初期。“文化大革命”中提“解冻”是非常危险的,况且当时我就被定为“右派学生”,准备后期处理的。的确我曾有过考虑,但是我认为第三部构思发自我的内心,我是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毛主席的(即阳光的形象)。再加上诗一发已至不可收了,这就是第三部的背景。
记得有个朋友曾私下对我讲,这三部曲他曾经给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太太看过,被连声称赞是好诗。吓得我及时收敛。但已在许多人中传抄、传诵。
这三部曲曾发在民办杂志上。当时我只能记起第一部,第二、第三部是由振开给我抄到的,当时我对此曾感谢再三。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郭路生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浪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
我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个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然后对她亲热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1968年12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