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主义并不取消人的自然性或肉体存在,但它强调的是人的自由意志在人的生存中所发挥的主导作用,是人的思想和精神追求对于人生的决定性的意义,是一切人类个体在普遍人格上的一律平等。 ----邓晓芒《 人论三题》的序言
都庞岭山区 四十多年前,我初次踏上了人生的旅途,那年我十六岁。当火车启动,载着我们一大批知青驶向那千里之外的都庞岭山区时,我与同车厢的知青摆开“楚河汉界”,开始了虚拟世界中疯狂的撕杀。我们在下棋、观棋中消磨着旅途的无聊,有时歌声响起来,激动起一阵狂热的遐想,铁路边惊飞的大群麻雀消散在天际,有女同学在偷偷地啜泣。我那时年轻气盛而单纯,义无反顾,正好与当时充斥于社会的“革命豪情”迭加在一起,应和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歌声的节奏。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把自己奔向人生的决绝从这种虚假的豪情上剥离开来,而这是很多老知青至今还未能做到的。回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决绝正是一个青年在面对自己人生的前途时极可宝贵而又极为正常的冒险精神,那里面充满着好奇、幻想和迷惘,略微有点感伤,但更多地是一种生命力的强烈冲动,它给我带来一种走出家庭扑向社会的类似英雄主义的自豪感,和一种迎接生活的严峻挑战时的激动。
在农村,我接触到了中国社会的底层,并且自己就生活在他们之中,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但我并不能、也并不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因为我是“知青”。甚至于,我有意让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就是为了最终不让自己仅仅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在漫长的10年知青生涯中,有三年是自己转回到老家,主动放弃“知青”的身份处境,而和远房亲戚、农村青年打成一片的时光。我想看看他们的人生,并用他们的眼光来更深刻地体验自己的人生。我对他们既有友谊和敬佩,也有怜悯和悲哀,有时还有愤怒。我深深体会到鲁迅所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决不能走他们所走过和必将重走的人生老路。但当时我没有办法把自己和他们区别开来,我知道,很可能我也将和所有的农民一样,在农村娶妻生子,仅仅为了养家糊口而操劳一世。我唯一能够和他们不同的就是我有思想。我开始领悟到,真正的人生就是反思的人生,没有对人生的思考,人的一生和动物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人就白活了一生。我在很久以后读到苏格拉底的名言:“没有思考过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感到深获我心。
其次是“人格”
一个有人格意识的人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具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和胆识; 一个有人格意识的人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他分得清什么是违背自己人生信条的,什么是自己应该万死而不辞的。 而他的原则经过反复的独立思考,是建立在他确信无疑的自由意志之上的,而不是未经思考由别人给自己安排停当的 缺乏独立的人格意识的人在追溯自己的思想根源时总是喜欢说,我从小就受到谁谁的教育,懂得了什么什么道理;与此相反,我则是在反叛这些教育、怀疑这些道理中获得了自己“成人”的经验的,我的原则是我自己建立起来的,或者说,至少是我自己在各种不同的原则中自由选择出来的。如今网络“愤青”们缺乏的正是这样一个过程,他们是思想上的懒汉,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些“天经地义”的东西,因而他们很容易成为某种现成势力的玩物,或者打手。
最后是“人性”
邓晓芒 本书不是专业性很强的学术著作,而是多年来我的一些比较轻松的文字的汇编,其中有随笔,有评论,有序跋,有短文,有论战,也有几篇比较长的论文,但都不算艰深。所有这些文字都围绕着一个“人”的主题,并且展示了我上述有关“人生”、“人格”和“人性”的一些思考。再过几天,就登上我人生满60周岁的一个阶梯了,我谨以此书作为我60年来人生之旅的一个纪念,并感谢促成此事的责任编辑陈进先生。
邓晓芒,2008年4月2日,于珞珈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