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危险人物

     王成林拎了拎汽油桶，估摸着里面还能有十几公升——“够用了”。他把它夹在自行车后架上，然后又把一串纸钱塞进背包。

     背包里，还有一沓纸和一张照片：纸有A4纸那么大，写着字，连起来是“原本单位职工王成林火化之墓”。照片算是他的遗像。

     该带的都带好了。他跨上车，向单位骑去。

     他要去自焚。

     这天是2011年的2月1日，腊月二十九。街上，人们行色匆匆，忙着准备过节。

     王成林，曾因打架背负两条人命，获无期徒刑；又因表现好而减刑，17年后出狱。但，出来10年，他却一直是个“黑人”——档案找不着了。他曾为此找街道，找派出所，找单位，未果。

     10年，他就一直这么“黑”着，到处打零工。

     转了无数圈后，档案还是在原单位找到的。原来，单位当年没有把它转到街道。时过境迁，世事变幻，人事更迭。近二十年过去，没人还记得这档事。

     但对王成林来说，这却是天大的事。“耽误我10年，你说我生不生气！我找他们多少次，后来那些头头见了我都躲！”

     现在，奔六十的人了，快干不动了，没有任何保险，没有收入，以后，他拿什么养老？

     “我只能找单位。这回他们要再不给我解决，我也活不下去了。”讲起当时的心态，王成林这样说。

     万幸的是，火没有点起来：当他在单位门口贴上横幅，拧开汽油桶盖儿的时候，他被制止了。

     紧接着，他被拘留，罪名是涉嫌放火。

     海淀分局给西城他的户籍地派出所打电话。管片民警王川知道了这事。在跟所领导商量后，他帮王成林办了取保候审。

     要说这王川也是个人物——全国优秀民警。他敢保王成林，担着很大风险。他知道，这事弄不好“就得脱衣服”。

     “脱衣服”是他们的行话，意思是被开除。

     后来王成林在跟别人聊起这段经历时，大家都说他是遇上了好人。

     王成林是王川的重点管理对象，他为王成林没少花心思。不过，我们今天要说的，却是因这件事引出的另一个人物：刘和霞。

     转折： 找到刘大姐

     刘和霞今年58岁，人胖，快人快语，能讲善辩，是个热心肠。在西城什刹海街道司法所，有个以她名字命名的工作室——和霞热线，专门解决百姓的各种矛盾纠纷。她在西城法院还有个身份，陪审员，主要帮着做些调解工作。

     法官们说，好多他们自己难调的案子，她都能给说和了。大家都尊称她为刘大姐。

     刘大姐当过多年的居委会调解主任，什么区先进、市先进、全国三八红旗手——荣誉无数。王川带着王成林，找到了这里。

     王川觉得，虽说王成林捅了不小的娄子，但事出有因。他希望刘大姐能帮忙解决问题。

     接案： 刻不容缓

     刘和霞还记得，那是春节后不久。

     那天下午，快三点了，王川和王成林走进她的工作室。人高马大的王成林，晃着身子，一脸的不在乎。他不相信这个胖老太太能解决他的难题。

     王川把王成林的情况一说，刘和霞敏锐地觉得这事不简单，也很危险。但要是办好了，不管是对个人、对社会,还是对单位，都是一件大好事。

     她这人有一特点，越是遇到这种棘手事，她越来精神。

     待把两人送走，她赶紧跟司法所领导讲了。得到支持后，她想即刻就去王成林原来的单位。

     这也是她一个特点——做事雷厉风行。她想听听对方单位的说法。用她的话说就是，“得先把事儿捋清楚，弄明白这醋是打哪儿酸，盐是打哪儿咸。”

     当时已经三点多了。王成林原来的单位在海淀，路不近。正好，那天有家电视台的记者来这儿采访，听了后说：我开车送你。

     第一次跟对方谈，竟出奇的顺利。弄清事情的原委，她指出对方单位在这件事上存在的过错，希望对方能做出补偿。

     她说，按政策规定，老王自己还能上5年保险，如果单位能给他补上那10年的保险，他退休后就能领到养老金。

     后来刘和霞猜测，可能是她法院陪审员的证件起了作用，因为对方明确表示：愿意通过补偿，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双方甚至还谈到了补偿额。

     刘和霞从那儿回来的时候，满心欢喜。她没想到第二天这事就变了。

     生变： 对方要等判决

     第二天，对方突然反悔：出10万不可能。而且，王成林被判刑，早不是我们单位的职工了，没义务为他补保险。他们说，去告吧，法院怎么判我们怎么执行。

     刘和霞后来猜测，对方可能是找了律师。因为王成林放火，现在还背着刑事案在“候审”，再让他当原告打民事案，难度大，结果也是难料。

     考虑到这些，刘和霞还是想尽量调解。

     刘和霞一次一次去谈，讲明是非。她说，“他犯了罪，受到了惩罚，但你们没转出档案也有过错，也得把自己的错领走。”

     一夏天，她三天两头儿地去单位找领导。有时见得着人，有时见不着人。后来她摸着规律了，早晨早早地去，先在早市上买点水果，拎到领导办公室：“来来来，吃点水果。你们这儿装修的味儿，忒大了，吃点水果去去味儿。”

     她就有这样的本事，能很快把关系搞得很近，而且很自然。

     她掰开揉碎了跟他们讲清道理，申明利害：你们是企业，这点钱搁你们不算什么，但对老王来说，他退休后的生活就有依靠了。这事要是真的打官司，先甭说花精力，也得花不少钱。而且更关键的是，他这回要是真给判了，关他三年，出来后没辙，不是还得冲你们来吗？

      执着：感动了双方

     刘和霞身体并不好，血压高，糖尿病。王成林说：“那阵儿刘大姐赶上犯病，见天儿一边打着点滴，还一边儿忙我这事。有一次爬楼，我看她腿都直打晃，赶紧上去扶她。心里真是有点不落忍。”

     后来，当刘和霞问他，“你看他们给多少你能接受啊？”他说：“给多少都行，我都听您的。”

     刘和霞说，有他这句话，她心里就踏实了。她又反过来替单位讲好话，说他刚入狱的时候，他老婆正生孩子，是单位领导发动职工，给他家捐钱，帮助他家里。

     这也是刘和霞调解的一个技巧，当面提意见，背后说好话。实际上就是让当事的双方，都能想想对方的好儿，互相体谅。

     就这样，双方都不再较劲，单位也不再把刘和霞当对手，讲了自己的担心。刘和霞向他们保证，如果打官司，在海淀或西城，都可以；若是走调解，最后也会由法院出具确认书，保证王成林以后不会再翻过来找后账。

     听她这么讲，单位放下了顾虑，不再打官司，同意出3万元给王成林补保险。

     刘和霞万分感谢，但又说：“这3万块钱，补完保险就不剩什么了。你们能不能扶上马再送一程？这么多人帮他，怎么也得给他留点做锦旗的钱哪！如果你们觉得困难，我和王川一人也拿点，但别说是我们出的。要是你们觉得能出这笔钱呢，就算是为和谐社会做了赞助。”

     刘大姐说这话，既是真心，也是她的激将法。她说，人都有善的一面，但很多时候，这个“善”，得给它“激”出来。

     果然，对方不好意思了，说：“刘大姐，哪儿能让您出这钱呀。这大夏天的，您忙前跑后，什么都不图。得，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冲您，这钱我们出了。”最后的结果是，单位一共出了5万元作为补偿。

     事后，刘和霞带着王成林特意做了10面锦旗送给帮助过他的人。单位、街道、司法所、法院、检察院、派出所、社区民警，甚至连拘他的警察，都送到了。

     化仇恨为感激，化怨气为理解，刘和霞是有深意的。她说：“我得让王成林知道感恩，消除怨恨；还得让那些帮了他的人，得到鼓励，好让他们以后继续多做好事。”

     波折： 上保险再出岔子

     按说，事情到这儿，刘大姐的工作就算完了。但她还不放心，她得盯到底。

     她带着王成林去办保险，果然遇到了麻烦。人家说，王成林只能补5年，因为他有5年是被“剥权”的。

     乍一听，刘和霞一愣。但她陪审案子，办调解，对许多法律条文都熟悉。她说：“不对呀，剥夺权利，那是政治权利，没说剥夺他买保险的权利呀。”她又拿着法院陪审员的证件，多次找领导，据理力争，直到最后说服对方。

     当她高兴地通知让王成林赶紧去补办时，谁想又横生意外：王成林把钱借出去了！刘和霞这个急！于是她又帮着追这笔钱，盯着还……等把钱讨回，最后把保险手续全部办妥，已是这项政策实施的最后一天了。

     王成林没了养老之忧。他对刘大姐充满感激。所以，当听说记者要来采访，他说他头好几天就老想着，连平日爱喝点酒，这几天也戒了，生怕到时候自己犯迷糊说不清。

     一个被“上边挂了号”的重点事件，就这样化解了。

     尾声： 鞭炮迎春

     龙年除夕，腊月廿九。

     记者给王成林打电话，里面的声音很高兴。他说刚去买了糨糊回来，正准备贴春联呢。为让他过好春节，刘大姐、王川和居委会昨天还送了他鸡蛋、米和礼包。王川还跟他说，等过了节，再帮他找个活儿干。

     王成林说，大家这么帮我，我肯定得好好的。他说今年他还准备了鞭炮，按老话儿说的，崩崩穷，去去晦气。说到这儿他愈加兴奋起来：“我都20多年没放了，原来我好玩儿这个，甭管是挂鞭还是二踢脚，我都是直接用手拿着放，能玩好多花样……”

     而一年前的今天，王成林为自己准备的是：汽油和挽联。

  （文中王成林为化名）   插图 冯晨清  

      追访：女儿眼里的刘和霞

     刘和霞出生在顺义。小时家穷，孩子多，她被父母送给了城里一对没孩子的夫妇。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养母去世，十四五岁时，养父也去世了。

     刘和霞说：“我是吃国家的孤儿补助长大的。小时候在学校，老师经常把我带回家，拿面包给我吃，还看着我睡觉；我们居委会主任对我也特好，让我到她家吃饭，给我梳头洗脸。她是全国劳模，我觉得她特了不起，就想长大后要像她那样，也做居委会主任，也去帮助别人。”

     2000年，当真的有这样一个机会时，她通过竞聘，当上了居委会调解主任。

     每次办好一件事，都是她最开心的时候。那次王成林的事终于解决，回来的路上，她止不住内心的高兴，结果没留神闯了红灯，差点被车撞上。

     在刘和霞的大女儿刘萍眼里，妈妈爱管闲事，见义勇为，那不是偶然的，一直就这样。前些天，母亲在外面看到一起车祸，一电动车把一老头给剐了，没她什么事，她在那儿又是做笔录又是帮着报警，结果那老人还说她也有份儿。后来交警来了，一问情况，让她走了。可她路上还给老头的儿子打电话，说如果需要，她可以帮着作证。

     “我觉得我妈，作为一个母亲，她并不称职，但在工作上，她真应该受到表扬。社会需要这样的人。尤其现在，像她这样的人要是多了，这社会也就和谐了。我们做儿女的，只是希望她能注意一下身体，别累坏了。”

     而从小跟着母亲泡在居委会，看母亲帮别人排忧解难的小女儿雪莲一直有个梦想——接母亲的班。但母亲并不赞成，觉得她太年轻，缺少社会经验。

     前年，雪莲偶然看到驻地居委会招人，管理流动人口，也没跟母亲商量，竟自己做主辞了工作，报了名，而且被录取了。她说，她现在管理着1156名外来人员，处理他们碰到的各种问题和矛盾，觉得很有意思。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当调解员。

     雪莲跟母亲很不一样，性格平和，说话不疾不徐，但有自己的想法。她说：“我不像我妈处理问题时那样有气势，但我觉得，只要有好心，真心替别人想，认真去做，结果都会是一样的。”

     刘和霞看她决心这么大，也转而支持她了。平时没事，会常和她念叨自己碰到的各种事，传授自己的经验。她说，如果她真能也干这行，接自己的班，她也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