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东南插队杂忆) 下雨对村子的乡亲们来说是好事情。大雨也罢小雨也罢,地里存水,水窖里存水,有雨就能多收粮,有雨就不用到村外几里地担水吃了——皆因我们村地势高,水真金贵啊! 只要阴天打雷,老乡们就扫院子扫街道,疏通往井里流雨水的径道。当雨水光临的时候,娃娃们高兴地从家里跑出来,光着屁股在泥水里打闹,喊着盼雨的儿歌。 下雨就不用出工了。农民们没有星期天,这是他们唯一可以休息的日子。男人们或凑到村里的供销社里聊天,咂着烟扯闲篇,或躺在被窝里睡大觉,再不然就下棋打扑克。牲口棚里也是烟雾腾腾,旱烟呛得小驴直打响鼻。大队粮食加工厂也比平时忙多了,因为农民们会充分利用闲时来这里碾米磨面。 家庭主妇们却没有那么清闲,她们会利用雨天干些家务活。尤其令人不解的是,平时男人们农活那么苦重,而主妇们每天非常吝啬地只给他们做掺着糠的“煮圪瘩”和掺着玉米面的小米稠饭;而现在是闲雨天,主妇们却要给那些男人和娃娃们擀面条压饸饹吃。 这时候,我们知青最喜欢到牲口棚听老乡们聊天讲故事。一个讲完另一个接着讲,讲鬼怪讲神灵,讲人情世故,讲趣闻笑话。给我印象最深至今不忘还是饲养员刘大爷讲的故事。 刘大爷讲他有一年去县里开会(他以前当过村干部)住招待所,见一个人把烟锅对着电灯泡子点烟。点不着就有点恼,说这灯罩子咋做成这怪模样,于是就上去拧。灯泡子拧坏了,赔了人家招待所一块钱。 村里的后生们听罢就嚷嚷:“刘爸(叔),这人怕是你吧?” 刘大爷摆摆手,说:“屌!我弄不来那事,那时我见过电灯。” 大家便笑。笑得牲口棚里很热闹。其实我们也知道,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刘大爷是早趸现卖。 讲到晌午,村里人便跑回家吃饭。吃罢饭也不午睡了,又跑回牲口棚,故事又接着讲。 有时候老乡们也让我们知青讲。讲什么呢?讲北京的“文化大革命”,讲“大串联”时坐火车不用买票。 “坐火车不要钱?”老乡们瞪大眼睛问我。 “要甚钱,没钱还能吃上饭!”我非常得意地说。这话让庄稼人听了,是死活不敢相信的。可不信也没办法。老乡们听得出神,吧嗒着早熄了火的烟锅。 大家听我讲到“红卫兵”一夜之间把大街上全贴满了大字报,没有浆糊了,就把一袋袋面粉扛来打浆糊……我只想炫耀那革命的气势是如何磅礴,“造反”的场面是如何壮阔。可老乡们听完脸色变了,长长出了口气,说:“把那浆糊拿来,咱庄稼人当和子饭喝,当饭吃哩!”说完,他们的面色就十分难看,耷拉着脑袋抽闷烟。我也不知道,我讲的这些甚地方又招惹了他们。 后来我才明白,我讲的那些事真真刺伤了庄稼人的心,让他们难过。正是那个年月,庄稼人用枯瘦的脊梁背负着这个国家,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当时我也真傻,听了老乡们的话,还喋喋不休地说:“真的,那贴大字报的浆糊可比村里人吃的和子饭强多了。” 老乡们听罢,都不声不响。他们都呆呆着互相望着,也不知他们心里想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