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常常会无缘无故地想起某个人来。家秀最近便经常搅扰我的梦。 他是个农民,一个地地道道的陕北老乡。 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健在,是否还记得我们这些当年与他有过亲密之交的北京知青。 说来可笑,那时,关于怎样称呼他,我们竟有三个版本。最早,见他一副老乡模样,一年四季总是披着件光板羊皮袄,佝偻着单薄身子,跛着腿,一步一含胸的“谦逊”样子,我们就唤他“干大(干爹)”;后来熟惯了,则直呼其名;再后来,了解了他的身世和为人,索性便像老乡们一样,戏称他“松家秀”了。 “松”,在陕北话中,有几层意思。最直观、最简单的解释,就是特指没本事的男人。但也怪,这个“松”字若冠在家秀的名前,则开玩笑的戏谑成份往往要多于瞧不起的意味了。 譬如,塬上分蔓豆了,他央告别人,将自己那份儿捎回来。每每这时,被求之人便将他硬塞过来的纸烟别在耳上,居高临下地边笑边占着嘴上便宜,大咧咧道一声: “呵呵,俺又不是你大!呵呵,就俺好使唤!呵呵,最后一次……呵呵,你个松家秀!”话语中的这一声“松”,便格外地长,也有意地加重了语气。 家秀孤身一人过活,牲口圈旁那间小草窑(堆放精饲料,有门无窗的小窑洞)便是他的家。虽是饲养员,但队里那些值钱的牛啊马啊骡子啊羊子等,却统统不归他统领,他只负责侍弄一条折腰驴。 这驴,岁口大了,早已骑不得人、驮不得重物,也卖不掉,但因是队里的功臣,又舍不得宰杀,只好任它自生自灭、颐养天年了。 这便给家秀寻了个好营生。 于是,每天早上,他牵了驴,踏了露水,两条生命,和谐地跛成一个节奏,悠闲地去沟底吃草。 于是,暮色时分,驴牵了他,循了小路,一个节奏,有趣地跛着两条生命,又相跟着回牲口圈。 这驴,好牲灵, 似乎觉着自己终于又活过了一天,一路上,便不时打着惬意的响鼻。 家秀肩上多了一小捆杂棵碎毛毛柴,一路上,很惬意地哼着很少唱词的陕北民歌。这歌声,伴了渠里哗哗的流水与各家窑畔的吆猪声唤狗声,一同为他们这动感、和谐的皮影戏般的剪影,生动、立体地配了音。这形, 这影,这声,这色,绝胜于我们想象中的唐·吉诃德与心爱坐骑的那幅合影,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仍时不时地于我眼前映现。 在队里,只有家秀和这匹折腰驴不用上塬受苦(出工)。大伙都戏说,这驴,便是家秀的婆姨。 为什么这般照顾家秀?一打听,才知道,噢,原来人家是县武装部里挂了号的“人物儿”,每年都能领到几十块抚恤金的“革命伤残军人”。别看这钱不多,却也够一年灯油、大盐的花销了。因此,家秀自然成了队里唯一不用养鸡,不用提心吊胆,不怕夜里被黄鼬光顾的住户。 总之,就这般过了,他觉着满自在。 家秀的伤,在屁股上。当时,我是队里的赤脚医生,曾藉了炕头昏暗的油灯,仔细检查过他。 “一定要看么?” “对,一定要看。” “这,就脱?” “对,脱!利利(全部)地脱!”我的口吻是不容置疑的,居高临下的命令式。 他只得照办了, 慢慢褪下经年不曾换洗、早已硬得盔甲似的抿裆裤, 十分的不情愿。 准确地说,他的伤在大腿上,环跳穴左边两寸许的部位。这是个深凹的伤口,很显眼,好像一座小小的环形山,四围紧绷着的褶皱,齐齐地聚向中心,组成了一只紧闭着的愤怒的眼。显然,这眼睛不见天日已经多年了。 “子弹至今没取出来?” “没有介。” “为甚?”我又问道。 “那仗,死伤的人,太多,莫轮上……” 他说的是当年的宜川战役。 那是一场血战,胡宗南的匪兵死伤800多人 ,咱们的部队伤亡也不小。 听着他的叙说,我仿佛想见到了那人仰马翻的铁血场面: 战斗打响了,他这个司号员,跃出战壕,吹响了激昂的冲锋号。号把上的红绸子,迎了风,猎猎抖动,甚是惹眼。战士们在号声中,从四围的高地高喊着杀声,义无反顾地冲向敌人。不料,一粒罪恶的子弹,却呼啸着钻进了他的肉体,将他重重地放倒了。天知道,为什么偏偏打进了他的屁股,这个令人怀疑是逃兵的部位,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自己也说不清。 但他十分感激后来当了武装部长的当年的老班长: 倒就(到底)是不是逃兵谁也扯不清个蛋,但毕竟打过大仗流过红血,就给他弄个(伤残军人)红皮证证儿吧! 听到这儿,我不禁摇摇头,为家秀深感不平。我恨恨地说,你呀,真是松到家了!当时就不会辨上几句么?谁规定,打仗只能是向前一种姿势?嗯? 昏暗的油灯,摇曳着他的身影,那么矮小,那样懦弱,又那般地可怜。 “唉,比那些殁了的后生,好歹还拣了条命,知足哩!”他揭开热气腾腾的柴锅,将一块不大的蒸红薯递给我,苦笑道。 “唉,你呀,真窝囊!到现在,你混得连个婆姨也揽(音:luanˋ,娶的意思)不上……”我从心底为他悲哀。 “呵呵,揽婆姨?”他倒笑开了,缺了牙的双唇瘪瘪地忽闪着,显出了几分与年龄不相衬的狡猾的俏皮相。“上面的嘴还顾不了,还想着人家下面的嘴?” 听了他这回答,我也笑了。又问:“那,你这辈子真个不想?” 他把我刚才剥下来放在杜梨木炕沿上的红薯皮捏起,团成一个小团儿,大大方方地扔进嘴里,顺手摘下了墙上的胡胡。对,就是陕北农村说书人常用的那种自制的简易胡琴,吱吱扭扭地调开了弦,慢悠悠地叹道:咋不想?想也莫用。唉,不说哩,不说哩。然后,他如若无人,管自拉起了心爱的胡胡。 我们男生跟家秀的关系都很好,常帮他这个出不得大力的人破些没人要的树根柴,回北京,也不忘给他带几块打火机的火石。他的报答很实际,时不时给我们炒点黑豆吃。更多的时候是给我们唱些陕北民歌听。他唱得很杂,有传统的,如“三十里铺”、“兰花花”;有改编的,象“拦工调”、“打黄羊调”,各村唱的曲儿一样,词儿却变化无穷;有“酸”曲儿,比如,“公公烧(挑逗)儿媳”,能从正月一直唱到腊月天;也有“肉”曲儿,大多是走川串沟的说书人留下的。 今天,他拉的民歌曲子却是我从没听过的。 先是寂静中一段缓缓的,柔柔的过门儿。这曲调,象是从哪处无人知晓的梢林中轻轻飘来一样,悄悄地就出现了:平展,缓慢,悠扬,又略带了些微微的起伏,好似在一种深沉的静寂中,塬上的糜啊谷的,都通了人性,融化了你,与你一同陷入了深情款款、柔意脉脉、几近平和的对语中了。 哦,真美!我习惯地,情不自禁地眯了双眼。仿佛一洼洼垂着头的沉重的谷穗,或是一朵朵远天远地的云朵,正在眼前一波一波地,慢镜头似地轻轻摇曳。正待伸手要去抚弄这谷穗,去企摘这天上的云朵,却发现在这曲头尚未消失之际,又很自然地牵出了家秀由远而近般的哼吟。这哼吟开始声并不大,像与熟人拉话儿,更像山溪流淌,清晰,明澈,潺潺而至。但待过渡到第二句时,便转而平地里拔高了许多,有若山溪豁地一下子扩展开了泉眼,变得奔放、激昂、高亢了起来。好像家秀原先是在蹲着唱,音调和歌词并不起眼儿,却经了这一转折,人立马儿站了起来,忘情地放开了本色的喉腔,音量便也随之变得洪亮、深情、激奋多了: “宝塔山的那个宝塔呦......哎,顶顶儿哪连着那个天(这就是我上面所描模的第一句,我实在不知该怎样用文字来准确地形容他的这句歌词儿的韵味了),哎呀边区那个政府的恩......情呀哎,说也呐说不个完(这是第二句,哎呀是快速的联结,边区政府吐音极真,恩情两个字则有些随意自然,无拘无束地拉长了下滑音,特别是结句,拖腔极为悠长、抒情)......” 他,唱完了,余音却似乎仍在小小的草窑里舍不得飘散。他停住了手中的弦弓,盘着腿,保持着一种近似僵硬的姿势,好像沉浸在对往日光景的追忆中了,久久不肯醒来。 唉,怎么说呢?我,当时真地听呆了,竟然忘记了取出小药箱中专门收集民歌的小本儿了。我像个不知所措的人,更像个从不认识家秀的陌生人一样,端坐着,傻傻地盯着他看。 面面相觑,我们就这样久久地对视着。藉了如豆的油灯光,我发现,他的神情虽有些木然,眼里却在闪烁着终于倾诉罢了,如释重负的光亮。 这是一个老乡。 一个忘情吟唱中的伤残军人。 一个基本上无甚所求,也无能所求,只得用心底的歌来追思往昔生活的记忆,抚平岁月流逝的伤痛,与伤残的牲灵终日为伴的饲养员。 我默默地取过家秀的烟锅,就着油灯点着,抽了一口,又默默地递到他的手里。辛辣的旱烟雾,从他瘪瘪的噙着烟嘴的双唇缝隙处,一片片、一团团无言地流泄出来,罩住了他苍花的头。 “唉,还是部队时好吆!一块黄馍馍,大伙分,俺最小,给俺的总是一大块儿……”不知是烟气酽了他的眼,还是想起了什么只属于自己的往事,他那沟沟壕壕的脸上,两行浊泪正在潸潸而下…… 稀星若萤,夜凉如水。高一脚低一脚的我踏月而归。远远的,我们知青的窑洞仍亮着一掬烛光。我觉着自己仿佛沿着曲折的小路,正向一个陌生的,有待认识的地方走去。夜幕中,无边无涯、原始苍茫的黄土高塬,被岁月的钝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切割着,显露出了原始的愚昧、闭塞、贫穷和落后;裸露出了本然的人性:淳厚、单纯、质朴与宿命,埋葬着一个又一个平庸的生命,抛弃着一个又一个被历史遗忘的灵魂。 这一夜,我失眠了,头痛得很。 翌日清晨,朦朦胧胧中,有如约定了一般,又听到了家秀那熟悉的歌声。我急急地爬起身,舀了杯漱口水,便蹲到了窑畔。 哦,清晨的寂静中,朦胧的晨光里,果然渐渐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牵着驴的身影。家秀神情昂然地跛过来了。他跛一下,身后的驴便也知趣儿地跛一下,十分的和谐。只是,他哼唱的歌却始终不曾受到半点影响:连贯,随意,悦耳,熟悉。 哦,越跛越近了。歌声也越来越清晰了。 今天,他唱的是蛮精神、蛮受听的“东方红”,这首诞生在这片黄土地上,凝结着天地之间最为动人心愫、最为直接抒怀的陕北民歌。歌词,却是我未曾听过的(事后才知道,这是他们连队当年行军时经常唱的歌,比李有源填的歌词还要早): 骑 大马 挎 洋枪, 三 哥哥 今天要 上 战场…… 哦,他在向我招手哩! 漱口水,洒了。我扬扬手臂,回应着他,默默地目送他远去。 像往日一样,他和他的驴,踏碎了一路的露水,皮影戏般地跛远了,歌声却恋恋地留在了我耳边。是啊,将命运融蚀在歌声中,把岁月袒露在歌声里----在这片神奇而贫瘠的土地上,最平凡的生命,也要终生与歌相伴的。 ………… 是的,写到这儿,我驻了笔。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婉转的,那传情的,那简约的,那粗犷的,那感悟生活的,那震撼人心的,那博大辽远的,那天唇地吻的,那原汁原味儿的,那只属于我第二故乡的熟悉到心底的陕北民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