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采访的慕绥新
董倩
2000年1月到2003年4月,我在《新闻调查》做了三年零四个月的采访记者,做了近百期调查节目。很多节目具体讲些什么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是有些人,却牢牢地刻在了我的
记忆里。慕绥新,就是其中的—个。
2001年9月,《新闻调查》受中纪委委托采访沈阳“慕马大案”,我采访慕绥新。
慕绥新在沈阳市市长任上时是一个风云人物,有魄力有魅力,敢想敢干,人又长得高高大大有男性吸引力,媒体甚至一度把他称做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东方之子》当年曾经采访过他,那时他还是呼风唤雨、权倾一时、潇洒倜傥的市长。轮到我采访,他已经是阶下囚了。对于记者来说,恰恰是他这种身份、命运的天翻地覆的转变最吸引入,最能调动人的神经。
当时的慕绥新已经被查出是癌症晚期,病入膏盲,生理和心理双重致命的打击会让他是一种怎样的心态?我能做的,就是在采访前仔细研究这个人,看卷宗。
采访是在大连一家医院里进行的,因为他病情的严重,在那里住院治疗。他住的那一层已经被隔离了,便衣的小伙子把那里看得严严实实。人虽然很多,却安静异常。当时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该叫他什么?怎么称呼他?“慕市长”肯定是不行的,可直呼其名也实在是有些唐突,即便只从年龄上来讲也是不合适的。“老慕”吧,中性,方方面面都说得过去。
事隔五年,我仍然能够清清楚楚记得他当时走出来的情形:他的头发全白了,短短的,再没有印象里面那个头发乌黑浓密留着气派发型的形象;背微微有些弯,可能是因为心脏的不适身体整个往前哈;他的身体僵硬,往前走很费劲,要拖着腿。医生对我说,他刚刚做完手术不久.注意控制采访时间,不要太久。
他拖着刚动完大手术的身体缓缓移到沙发边上,慢慢地坐下,坐下后艰难地直起上身,拿出很挺的一个姿势。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中带着风箱一般轰隆隆的声音,很费劲,但他仍然尽量笔直地坐着,两手按在两膝上。表情坦坦荡荡,没有期期艾艾。
老慕没有抵触我,也没有拿我当不懂事的年轻人,我涉及的那些问题,他每一个都很坦诚地回答。我还记得当时我问他:“在上任之初,在人大代表面前你曾经庄严承诺要认真履行好市长的职责.要把沈阳市用心建设好。但是不久之后,你就开始接受下属的钱,不给钱不办事。到底哪一个是你真实的想法呢7”“都是真实的。”他说,“有些事情能避免,有些事情单凭一个人的努力是改变不了的,比如说沈阳市当时的官场环境政治生态,让你不收钱甚至就不能办事。”老慕肯定有替自己开脱的考虑,但是他说的这些是不是也能反映出一些真实的问题?
慕绥新刚当上沈阳市市长的时候也是踌躇满志真心要为沈阳人民扎扎实实做些实事。但为什么不久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党培养出这样一名高级干部是不容易的。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出了轨?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这些恐怕都是共产党作为执政党应当从慕绥新身上好好总结的。
后来我才知道,老慕在一年多以前刚刚结了婚,新婚的妻子是当年海城电视台的主持人,才名正言顺不久。现在想想,他当时能够以那样一种平和的、宽容的、不急不慌的心态跟我交流,恐怕在一定程度上是看到我而想到了他新婚不久的年轻妻子,她大不了我几岁,老慕也许是把我看作她来交流吧。想想他那年轻妻子也是可怜的,他们两个苦苦相爱了十多年。作为女人,她要付出多少感情和泪水,最美好的年华都在等待中度过了,刚开始美好的生括,丈夫又出事了。老慕被“双规”期间,两人几个月没有见面.好不容易见上,那妻子远远跑来扎进老慕怀里抱头痛哭,情形让周围的人都难受得掉泪。
想来这官也是难做的,收了别人的钱,头就钻进了别人的套,越收越多,越勒越紧,贪欲一旦开了口子,就好比瓶子里的魔鬼被放了出来,收也收不回去了。可搜刮了那么多的钱,老慕竟然一分都没动,我问为什么,因为我实在不解。他说:“因为我根本用不着钱。”多么讽刺。
采访完不久之后,慕绥新就去世了。
《“调查”十年:一个电视栏目的生存记忆》《新闻调查》栏目组编著 三联书店2006年12月出版
本书是中央电视台创办于1996年的深度调查性报道栏目《新闻调查》的相关文字结集。《新闻调查》创办至今.先后有几百人加入这个团队.目前活跃在中国电视界的不少领军人物都曾供职于此。该书记录了中国电视在转型期从事深度报道节目背后鲜为人知的苦辣酸甜.和记者们各自的人生故事。
Zj07-02-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