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4月11日,作家王小波突然离去。他生前并不很有名,死后作品却风靡全国,影响了一大批读者,直到今天仍如是。为什么他会有众多的追随者?因为他有趣。因为他纯粹。 我第一次看见王小波的名字,是在海淀中坞村的简易租书点里——如今这样的租书点已经看不见了——《黄金时代》和武侠小说混在一起,还是盗版的,足以说明王小波身后哀荣。王小波到农村插队时,带去一本《变形记》 ,结果真的变了形:“像一卷海带。” 后来他赶上了“比较好时代” ,可以读到更多的书和写书,虽然写完了还要放在自行车上,到处推销。假如王小波还活着,他考虑的将是别的问题,比如某个网站又来烦人了,要不然开个微博,就在那儿撂着,不说话。我觉得这种可能很大,他也不会打名人口水仗,例证是,他常收到谩骂性的退稿信时“总善意地想,写信人准是挨了领导的骂,找我撒气。” 我这么说话似乎有些轻佻,在他去世十五周年的时候,行文应该沉重,但我想,王小波于地下,他一定赞同我,他说过“不管什么书(文章) ,我都希望它不太严肃” 之类的话,他的文章亦如此。为人为文,他追求智慧与趣味。这两样,大致上,中国人都不缺乏,奇怪的是一旦计较起来,就觉得中国人的智慧与趣味好像跑偏了。 在《智慧与国学》里,他把源于西方的智慧比喻为驴,驴来到中国的草原上,就将中国的马群“惊炸”了。限于那篇文章的主旨,王小波重点谈了西方科技智慧(思想) ,也说到了兴趣,西方智者有个毛病,“总要把自己往聪明里弄的劲头儿” ,即“追求智慧与利益无干” 。 但在“比较好时代” ,又有什么与利益无干呢?一个社会,过分计较A,那么C、B就不会太上心。王小波推崇罗素,今天的中国,也说得上是“参差多态” ,但是不是幸福本源就不大好说了。平心而论,这参差,是基于物质的参差;多态,我看快变态了。这么说肯定有人不高兴,就像当初有人读王小波一样。但我绝非暗自与王小波等量齐观,实际上,我视其为老师。王小波的杂文,按照他模仿罗素说话的方式就是:一,人长脑袋不是为了戴帽子,二,告诉别人,你长了脑袋。 我明白长脑袋不是为了戴帽子的道理很多年,但从来没像王小波想得那样细致。 也有些人以为王小波的小说不够好,杂文虽好但算不上有思想深度,他是文学家,但算不上思想家。王小波生前有志于小说,但人们记得最多的还是他的杂文。这恐怕是反驳那些人的最好例子。他说过这样的话,“假如在七十年代,我能说出罗素先生那样充满了智慧的话语,那我对自己的智力状况就很满意,不再抱怨什么。实际上,我除了活着怪没劲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认为王小波只说了一些常识的人,其实还活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况且,这些常识就是一班王小波们的启蒙,才在今天成为常识,又何况,中国人德性是这样:道理上好容易弄明白,做事时又难得糊涂起来了。 王小波举过一个例子,七十年代,有知青为捞被水冲走的电线杆淹死了,人们讨论的结果是,“国家的一根稻草落下水也要追” 。八十年代,人们的反应就有些变化了,大学生为救老农牺牲,个别人就认为不值。又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就女性遭遇强暴,为保命而放弃反抗对不对争论过一阵子。这些事归根结底是一回事:生命的价值究竟如何体现?王小波的杂文,其实写的就是这么一档子事。这事无论写多少字都不嫌多,古往今来的多少书、多少艺术,都在变着法琢磨这事。据说有的先贤彻悟了。我读王小波,没觉得他琢磨透了,但他琢磨出一条,就是做人做事要“智慧、有趣” 。“我活在世上,无非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王小波杂文里的那些趣事,他未必真的觉得有趣,乃至相反,甚或悲凉。此等境遇,远的不说,民国那时候的一些文人就已经历过了。如此说来,王小波的一生并未成功。 我对王小波抱有天然的好感。他大大咧咧的样子,乱七八糟的头发,皆是我心目中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外貌。凡事计较,却以平和的态度;讲大道理,但让人读着不累。这迥乎我年少时的经验,和我计较讲道理的不是老师就是父母,却极少态度和蔼,有趣就压根没有。以至于后来形成了有趣是我读书的第一标准。我喜欢连岳、刀尔登、李海鹏和刘瑜的杂文,他们即使不是王小波的学生,也属一脉相承。 王小波所论,不一定都正确,他说那是他的一些恳求而已。他认为中国不乏明理的人,为自身清白计,不愿发声。而另外的沉默的大多数,很大一部分是在装傻。如今装傻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是“比较好时代”的一个现象,同时,只谈事、不针对具体人的态度愈加稀缺了。有个广告语,“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说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比较好” 而非“更好” ,是因为“比较好” 的比较对象可以选取任何时代和社会。王小波批判的那个时代,是他身体和思想都需要健康成长,而并没提供相应环境的那个时代。今天我们再去和那个时代比较,只能说明我们没出息。那么我们去和谁比较呢?换句话说,我们应该追求、实现怎样的一个时代呢?它的衡量标准恰好又散落在王小波的杂文里。你若读不出来,找不到,我给你出个主意,买顶帽子戴上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