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一生中,有些令人刻骨铭心的记忆,总是会在梦中反复地出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宁夏生产建设兵团的那段峥嵘岁月,虽然离我已经渐行渐远,但一些刻痕在记忆中的人和事,仍时常在我的梦中上演着那令人难忘的一幕一幕;特别是那首出自我心灵中的“枸杞红了”的曲调,依然在我的梦中久久地回荡。
1965年6月,我随着北京知青的大部队,乘着西去的列车,来到了宁夏贺兰山脚下的农建十三师二团五连,成了一名军垦战士。农建十三师二团的前身,是宁夏自治区农垦局所属的国营暖泉农场,现在又恢复了这个建制。二团五连地处宁夏银川北部川区,西边是巍峨耸立的贺兰山脉,其次主峰转角楼即在五连上边,记得六月时仍可见到山顶的积雪;东边隔着数道主干渠即是亘古流淌的黄河水;五连一排排白色的营房即座落其间,周围是纵横交错的条田、林带和沟渠。滔滔的黄河水和由它延伸出的条条沟渠,滋养了这片土地,在高山大漠之间形成了一道“塞上江南”的独特风景线。
这里,有着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曾是“踏破贺兰山缺”的古战场,又是古代屯垦戍边的地方。我和我的战友曾在贺兰山麓的坡地上拣拾到不少属于新石器时代的细石器物件,以及秦汉唐宋历代的钱币。站在西干渠上向西望去,连绵的汉墓群在夕阳的掩映下,像是起伏的波涛,而那屹立在贺兰山口的一座座烽火台,又像是述说着古代边陲战事的历史陈故。
五连的近百名北京知青中,除了一部分来自北京各城区的社会知青外,还有一大部分是来自北京各区广播函授学校的应届结业生,包括我自己。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我们这些多数属于家庭出身不好或有历史问题,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到广播函授学校补习一年后仍不能考取,在北京又未能安排合适工作的人,适逢政府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就带着建设保卫祖国边疆的热情,响应号召,来到了宁夏生产建设兵团。所以,比起其他连队来,五连有着更大的人才优势,更深厚的文化底蕴。再加上所处的环境,真可谓人杰地灵了。
这些人中不乏来自北京名校的高材生,如北大附中的曹福来,师大附中的赵鸿杰,北京四中的刘泽南,八中的闫素康、关敬熙等。在文体方面更是人才济济,记得球类方面有刘洪年、张浩等领军人物及众多的足球球迷;文艺方面有拉二胡的赵鸿杰、吹笛子的王士英,以及男声独唱的尚觉谦、王士英等,其水平都是准专业的(几人后来都调到了师团文艺宣传队),这些都使得五连的文化生活格外活跃。休息日,连部前的操场上,少不了球迷们的身影;收工晚饭后,连部周围的树林里,经常会响起悠扬的歌声。尽管在“文化大革命”禁忌颇严的情况下,中外文学名著在这些人中间暗中传看着,“外国名歌二百首”也在这些人中间传唱着。记得我和曹福来、范亮、刘泽南等人,还经常为一些哲学问题而争论不休。
在音乐方面,中学时就成为我的爱好,喜欢听轻音乐特别是外国古典音乐。高中毕业落考后,郁闷中更将兴趣转到音乐方面,自学了一些乐理及作曲方面的知识。到宁夏成家后,从北京带去了一架只有八个贝司的儿童手风琴,开始自学起来,经常在傍晚时分,坐在连队东侧的土丘上拉起琴来,也不顾蚊子、小咬的叮咬。慢慢地能拉一些简单的曲子了,就开始加入到连队几个玩乐器人中间,凑起热闹来。
面对五连这样的人文环境,五连的指导员杨国梁和连长祁学礼还是比较开明的。他们都是当年西北的老军工,虽然文化不高,但头脑都很聪明颖悟,易于接受新鲜事物。在领导和管理这些北京知青的同时,也受到了北京知青思想文化方面的影响和熏陶,比较了解和理解青年们的思想、心理和文化方面的需求;在抓生产的同时,也积极支持青年们开展各种健康的文体活动。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正值“文革”的颠峰时期,兵团内乱不已、人心涣散,生产遭受严重破坏,大部分知青也返回北京,其他各方面工作更无从谈起。但到了七十年代初期,即“文革”的中后期,形势开始有所好转,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号召下,兵团掀起了“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二团的农业生产和各项工作也日渐起色,大部分知青也返回了连队。特别是五连,在我们的努力下,经过几年的连续奋战,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开出了千亩稳产高产田,粮食产量翻了一倍半,跨过了《农业发展纲要》提出的目标,成了全师农业跨《纲要》的先进单位。
在此形势下,记得是1973年,当时的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拟在兰州搞一次兵团的文艺汇演。节目要求自创自编自演,内容要反映各师团“农业学大寨”及革命和生产建设。师团领导根据五连各方面的情况和条件,决定把这项任务交给五连,由五连准备一台节目参加兵团的文艺汇演。师团连的领导都很重视这项工作,亲自下连队进行组织和指导;把五连的文艺人才都集中了起来,把正在团文艺宣传队的赵鸿杰、尚觉谦、王士英等人也都抽了回来,组成了一个编排小组,我也被吸收了进来。
首先研究节目的内容及创作方案,确定主要围绕近几年学大寨、农业生产跨“纲要”的先进事迹,反映军垦战士战天斗地、勇创先进的精神风貌,节目形式以歌舞演唱为主。记得定下的节目有:全面反映五连创建“纲要连”的眉户剧演唱;反映学大寨连队带头人的单弦联唱;反映放牧员、机耕人员劳动、作业的男声独唱、二重唱等。特别是当时五连有一块几十亩地、从宁夏中宁引进的枸杞种植园,近几年长势不错,连年丰收。每到收获季节,军垦战士们都要到枸杞园里采摘枸杞;一串串鲜红的枸杞挂满了绿树枝头,男男女女们忙禄地穿梭往来于其间,双手灵巧地将一颗颗枸杞采入蓝中,随后将其晾晒到地头架好的苇席上。大家认为,此景此情颇具诗情画意,富于浪漫色彩,而且是五连独有的一道风景,于是决定编一个小歌舞剧,定名为“枸杞红了”。接着又研究了节目编排的分工。
由于我自学过一些乐理和作曲知识,有一点音乐创作经验,也有连队劳动、生活的实际体会,于是节目中有关音乐创作方面的任务就交给了我。记得有一首“我驾驶着拖拉机”的男声二重唱,是白钢信写的词;一首“放牧员之歌”,是我先写好了歌词;还有就是这台节目的重头戏小歌舞剧“枸杞红了”,是梁钧写的其中歌曲的歌词。她又与张琳、尚觉谦、焦慧蓉等人和我一起,研究定下了舞剧中的人物、场景和情节,我按照这些规定情景来写整部歌舞剧的音乐。由于我从未承担过这么大量和大型的音乐节目创作,感到压力很大。连指导员杨国梁专门安排我在上工时间进行编写。来宁夏后参加各种劳动和生活的实践,以及领导和同志们给我的支持和鼓励,给了我创作的信心和力量,激发了我创作的热情和灵感,开始进入了创作的状态。我不时变换着写作的地点;有时坐在家里静静地思考,有时直接到田间地头回味那些劳动生产的场面,脑际中浮现出一幕幕军垦战士们战天斗地的动人场景:千米长渠上银锹飞舞、挥汗如雨,战士们头顶烈日在挖渠会战;百亩条田中机声隆隆、烟尘滚滚,机耕战士驾驶着拖拉机在驰骋作业;贺兰山下广袤的坡地上,放牧战士迎着朝阳在游走放牧;特别是战士们在枸杞园中采摘的情景,像一首美妙动人的歌曲,也像一幅绚丽多彩的图画,更激起我创作的冲动。我努力地去捕捉每一个闪光的乐思,配以浓重的地方色彩,力求用我最真切的感受和最美的音乐语言,去塑造战士们的美好形象。在“放牧员之歌”中,运用了蒙族优美的长调音乐(翻过贺兰山那面就是内蒙了);在歌颂拖拉机手的歌曲中,运用了热情奔放、略带洋味的旋律;而在“枸杞红了”的舞曲中,运用了带有浓郁西北宁夏风味的五声音阶小调,和活泼、明快的节奏,以表达采摘枸杞的紧张、快乐和丰收的喜悦。
经过近一周的辛勤努力,我所承担的音乐创作部分全部脱稿,并得到了领导和节目组同志的认可和赞许。接下来,节目进入排练阶段。五连连部后面的大食堂,成为我们排练的场地。食堂约有近百平方米大小,平时是五连战士们集体就餐和全连开大会的地方。歌舞“枸杞红了”,是演员人数最多、场景占地最大的一个节目,在这里正好可以施展开。梁钧、张琳、焦慧蓉等人是舞蹈的编导,赵鸿杰、蓝磊等人组成的小乐队负责音乐伴奏,我也是乐队的一员,拉手风琴。编导们根据舞剧的情节、场景和音乐,精心地设计着每一场舞蹈的队形变换和演员动作。有采摘枸杞的场景,有老班长送水的情节,有丰收喜悦的歌声......。为了使节目精益求精,编导们不厌其烦地纠正着每一个人的动作,演员们一遍一遍地全上来、都下去,乐队也在一遍一遍地奏着相同的曲子。记得有一次合练中,舞蹈音乐为保持其形象的统一性,曲调变奏中前后有相似的地方,而乐队拉二胡担任领奏的蓝磊,自觉得曲子已经很熟了,就丢开了乐谱,闭着眼只顾拉起来。可拉到后面时,突然又串到了前面的乐章,其他人也没有注意,都随着他继续奏,结果大家像进了迷魂阵,绕了几次怎么也绕不出来了。顿时台上跳舞的演员也乱了阵角,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往下跳了。这时蓝磊才发觉,拍了一下脑袋说:“唉,串到前面去了。”并冲着我说;“看你写的什么曲子,简直成迷魂阵了”,引得大伙儿哄堂大笑。
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排练,这台节目已经很成熟了,完全做好了参加兵团汇演的准备。但后来接到上面的通知,兵团的汇演因故取消了。二团的领导们认为,这台节目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而且节目内容也很有宣传教育意义,于是决定在年底时向全团做汇报演出。
在那个文化生活十分匮乏的年月里,团里的每一次文艺演出,都是全团男女老少们十分渴盼的文化大餐。这一年年底的除夕前一夜,五连的这台节目在团部大礼堂演出。全团山上山下、远近十几里的人,不顾天黑路远,都赶了过来。虽然外面是数九寒天,天寒地冻,礼堂里却灯火通明,热气腾腾。里面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前面的坐着,后面的站着,再后面的就站在了长条凳上。
一曲威武雄壮的“军垦战士之歌”,拉开了演出的序幕。随后,各路演员闪亮登场,一个个精彩、感人的节目纷纷登台亮相:只见尚觉谦赶着羊群,迎着朝阳,登上高高的山冈,望着山下的无限风光,唱起了优美的“放牧员之歌”;一排亮丽的女战士,用单弦的曲调,讲述起五连学大寨的带头人,老连长祁学礼用身躯堵决口的感人故事;尚觉谦、王士英唱起了男声二重唱“我驾驶着拖拉机”,在广阔的田野上驰骋耕耘。换场休息片刻后,乐队中王士英一曲悠扬的笛韵,迎来了枸杞园里一片金色的朝阳;伴着轻快的音乐,一队飒爽英姿的女战士,头戴草帽,手提竹蓝,在枸杞园里往来穿梭,翩翩起舞,园里响起了甜美的歌声:“鲜红的枸杞挂树上,军垦战士采摘忙。枸杞鲜又红,枸杞甜又香,轻轻的采呀轻轻的装,轻轻采来装满筐”。不一会儿,尚觉谦扮演的老班长送水来了,与休息的战士们一起说笑嬉戏。最后,战士们的蓝里盛满了丰收的果实,战士们唱起了丰收的赞歌:“鲜红的枸杞一筐筐,欢乐的歌声四处荡漾;手捧竹蓝心向党,颗颗枸杞情谊长”。整个演出推向了高潮......。
是的,这是丰收的赞歌,是军垦战士们劳动和生活的赞歌,也是北京知青青春的赞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一代知青们,为了祖国的明天,用辛勤的汗水浇灌了这片土地,把宝贵的青春献给了祖国;历史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祖国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2010年6月7日
作者简历:1963年北京医学院附中高中毕业;1964年北京宣武区广播函授学校结业;1965年赴宁夏农建十三师二团参加农业劳动;1975年调二团团部学校任中学教师;1979年返京考入中国农业银行总行任会计辅导局干部;1988年任中国农业银行总行工业信贷部处长;1994年调中国农业发展银行总行任工商信贷部处长;2002年任中国农业发展银行总行客户一部副主任;2005年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