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文思远回到自己插队的位于枣园后沟十几里的小山村已经2天了,到目前为止,本村的北京知青只有和自己和一起回来的王磊二个人。 女同学是北京女十四中的,本来也没什么联系。怎么走陇海线:经郑州、西安、铜川到延安的几个男同学还没有到呢?这条路线应该比自己:经太原、曲沃、河津、禹门口、韩城、宜川到延安的路线好走呀?难道他们比自己经历的“风雪韩城”还要困难吗?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村里没有电,更没有电话,毫无办法,只有等…… 大概下午4、5点钟(没有表,太阳在天空运行路线的某个点就代表某个时间),文思远和王磊在窑洞前闲坐着,眼睛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村前的小路。无论走哪条路线回来,这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都是回村的最后行程;无论乘坐何种交通工具,这个时间也是外出的村民回村的时间。 有人回来了!两个人。 过了一会,是北京知青,太远,看不清是谁? 又过了一会,看清了,是陆明明和赵青。高兴!……就是说全回来了。另外几个同学肯定回自己插队的村子了。 不对,怎么俩个人都驻着拐棍,走路还一晃一晃的? 文思远和王磊,一边高喊着:“喂,陆明明、赵青,我们来啦。”一边连蹦带跳地冲下山坡…… 他们俩个人是在打晃。跑近才看清:两个人极为消瘦、面色苍白、双手驻着一根木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迎面而来。来不及多想文思远和王磊跑上前,接过他们肩上的行李,扶着他们慢慢地往回走。 “怎么回事?”文思远关切地问。 “一言难尽,回去再说。”陆明明有气无力地回答。 走进窑洞,陆、赵二人如释重负,一头倒在炕上,再也不愿意起来。真不知道这十几里山路他们是怎么走回来的? 幸好才从北京回来,还有少量没吃完的食品,赶紧煮了一锅挂面,还卧了几个鸡蛋,要知道:这可是下乡知青最高级的美味佳肴了。 几个人吃完饭,又烧了一锅热水,让他们简单地洗了洗,天已经黑了。赵、陆两人是一队的,窑洞在山上,窑洞几个月没住人,冰锅冷灶的,何况它二人还生着病,四个人先凑合着挤在一个炕上吧。 没有电的日子里,知青们也习惯了老乡的作息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个人爬在土炕上,点着一根烟。陆、赵二人才慢慢地讲起他们的这段经历。要知道他们从北京出发,回到村里整整用了20天…… 一(收容所) 通过陆、赵二人的介绍我们才知道:其实他们从北京到西安,还是很顺利的,除了赵青半路被轰下车以外,其他人都按时抵达西安。为了等赵青,他们在西安住了一天,当然不可能住旅馆了,就在车站的候车室凑合了一晚。第二天赵青也到了,他们计划第三天出发去铜川。然后就可以从铜川乘汽车回延安了。 谁料问题就出在当天的晚上。 晚上十二点左右,他们还蜷缩在车站的候车室睡觉,突然几个警察和一些车站工作人员,不知道什么原因到候车室突击检查。刚开始还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谁料检查到他们时警察格外的认真。 听说他们是北京知青回延安,警察问:“车票呢?” 赵青回答:“还没有买呢。”既然准备蹭车,当然不可能买票。 “为什么不住旅馆?”警察问。 “没钱。” “介绍信?”那个年代出门在外都要带各级政府或单位的介绍信。 可知青们回家探亲,谁也想不到还要村里开介绍信。 “没有介绍信?昨天就看你们在候车室住了一晚上。不走、不住旅馆、不买票、也没有介绍信,跟我们走一趟。”看来他们早就引起了警察的注意,被盯上了。 无论他们怎样解释:在等一个同学,明早就走,不住旅馆实在因为是穷知青,干一年挣不了回家的车票钱,哪有钱住旅馆?警察不由分说押着他们出了候车室,轰上一辆卡车。 车上还有几个不知道是什么人?有的像知青、有的像农民、有的破衣拉撒,简直就是要饭的。 卡车驶向西安郊外,停在被高墙围绕的一个院落,大家隐约看到大门旁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西安市XXX收容所。 文思远在保定有过类似的经历,知道事情严重了。 车上的人被押进院落内的一个大房间,带他们来的警察命令:所有人一律面向墙壁一溜站好。然后与看守所的警察办好交接手续,完成任务扬长而去。 大家歪七扭八地面墙而立,此时,一个警察走到大家身后命令道:“站好、站好,怎么回事?不会站直吗?”话音未落,冲着一个知青的腿就是一脚,把那个知青踹了一个趔趄。 赵青见状“噗嗤”一笑,那个警察走到赵青跟前,抬手就是一巴掌。口中骂道:“你xx笑什么?欠揍是吧?”此时大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谁也不敢吭声了,赶紧站好。 本来陆明明等几个北京知青没有把这当回事,以为:自己又没犯什么错误,问清楚还不就放了。 谁知道人家只是一个个问清姓名、身份,把身上的东西掏净,登记,别的一概不管,然后就分别押往不同的牢房。 所谓牢房就是一个个比较大的房间,每个房间关押着几十号人,地铺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看来各地的收容所都是一个模式。 比较有经验的“犯人”(应该不是犯人,被判刑的才算犯人)告诉赵青他们:这是收容所,关的都是些盲流、乞丐等,北京知青是最近才出现的“新品种”。可能是因为有一伙从新疆的劳改农场跑出来的劳改犯,号称:“疆里”的,流窜在陇海线偷盗,他们也是北京人,所以连累了北京知青。 由于大家没有关在一个房间,所以只有在每天早晚放两次风,让大家上厕所时可以互相看见,但是根本没有机会交谈。其他时间就在地铺上干坐着。 每天除去放风,就是盼望三顿饭(如果算是饭的话):早饭是一大桶清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玉米面糊糊,每人能喝多少比的是喝糊糊的速度,当然首先要不怕烫,在这方面,北京知青先天地处于劣势。所以自己一碗糊糊还没有喝完,糊糊桶已经见底了。午饭和晚饭每人发一个小窝头,再就是一碗没有一点油星的白菜或萝卜汤。 最初二天还无所谓,赵青甚至把分给自己的窝头送给了其他“犯人”。很快知青们也和大家一样了,饿得见到窝头比见到亲娘老子都亲。要知道真正的犯人一旦送去劳动改造,虽然伙食质量差,但基本上可以吃饱。而收容所关押的人,每天的定量是6两粮食,加之没有副食,只是勉强维持生命。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一顿饭6两粮食都不够,何况是一天6两粮食。 记得60年自然灾害,饿死了很多人。现在的知青当时也就8、9岁,虽然也体会过吃不饱的滋味,但毕竟大人们宁可自己少吃,也要尽量多给孩子们吃一点。北京由于是首都,比外地又好很多,起码没有饿死人。因此虽然记得那个年代,但毕竟体会不深。 插队后由于劳动强度大,每月44斤的定量,女知青还可以维持,男知青基本都吃不饱,但是毕竟还可以想别的办法。现在“饿”得昏天黑地,恨不得把皮带都咬碎了当肉吃。关押在牢房里,面对的是一群同样饥饿难耐的“犯人”,赵青、陆明明们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饿”?失去自由是什么滋味? 随着后续人员的到来,号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每天也有先来的人员被带走,再没有回来。 这天陆明明、赵青被叫出号子,来到他们刚被送来时的那间房子。工作人员取出他们被没收的物品和行李还给他们。 一个警察走过来,说:“背上行李,跟我走。” 出了看守所大门,又被押上来时的那辆大卡车。车上还有其他“犯人”和警察,一会汽车到了西安火车站。陆明明心中一阵狂喜:要释放我们了!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警察一直把他们押上开往铜川的火车,原来这个警察要“陪同”他们进行下一步的行程。 火车上人很多,根本没有座位,警察让陆、赵接解下裤带,蹲在洗漱池前的地板上,自己站在过道里。 陆明明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把挎包放在旁边,刚直起腰。 警察严厉地说:“把挎包背上。” 陆明明不情愿地把挎包抱在怀里,警察一扭头,他又把挎包放在了地上。 谁料,警察正好回头看见,马上勃然大怒:“看来你小子不老实。”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铐,不由分说地铐住了陆明明的双手。 陆明明低下头,眼泪夺眶而出…… 在学校时,陆明明绝对是个老实学生,由于家境好,比较娇气,别看 知青们插队前,谁也没见过戴着手铐的犯人被警察押着在街上走。下乡后有时看见警察押送带手铐的犯人,和老百姓一起乘汽车、火车,感到很惊奇!后来见多了也就 “ 见怪不怪了”。但从内心深处总认为被警察押送的肯定是坏人。 陆明明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也有今天,而且被警察像对待坏人一样呵斥!在收容所里,毕竟不是针对自己一个人,还可以承受。现在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戴上手铐,压抑在心头的痛苦、委屈、不平再也无法控制,顿时泪流满面…… 仅短短的一瞬,陆明明本能地意识到: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别人看到自己居然哭了。不就是戴个手铐吗?有什么了不起?赶快擦干泪水,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对旁观的旅客盯上一眼!旁观者马上扭转头不敢再看。 陆明明心中居然有了一丝满足感!看来当一回“坏人”也挺好。 当天陆明明、赵青被转送到铜川的收容所。 由于多天的大雪,铜川到延安的公路交通全部中断(那时铜川至延安不通火车)。收容所里关满了人,其中也有北京知青。 还是重复在西安收容所的日子,除去失去自由,最痛苦的就是“饥饿”!有的被关押人员被饿得竟掏出被子里的棉花吃!…… 在此期间有一个北京知青在放风时想逃跑,才跑出没几步,就被警察鸣枪示警吓得屁滚尿流。由于时间久远,此知青姓甚名谁?在哪里插队已经记不起来了。 真盼望赶快通车!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刚进来时还记得日子,时间一长,已经记不清了。)陆、赵二人又被押送到延安收容所。在延安收容所随便询问一下,就被释放了。 二(伤寒) 听完陆、赵二人的经历,文思远暗自庆幸:自己的“风雪韩城”之旅还算顺利。毕竟自己没有像他们那样失去自由、忍饥挨饿! 看到他们虚弱的样子,一摸陆明明的头,烧得像火炭,赶快拿出体温计一量:可了不得!陆明明高烧39度!赶快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感冒药、消炎药、退烧药给他服下,又用凉毛巾放在头上给他降温……折腾了一晚上也不见好转。 天刚亮,就向队里借了一辆架子车、铺上棉被,拉上陆明明到公社卫生院看病。赶到枣园公社卫生院,经医生检查诊断是斑疹伤寒,要立即送延安县医院治疗。好在枣园到延安是柏油路,文思远等人不敢怠慢,拉上架子车一路小跑,中午时分赶到延安县医院。经医生进一步诊断:确实是斑疹伤寒。 这种病主要是由虱子传染的,咬过病人的虱子,再咬到其他人,很有可能就会被传染。可能是收容所条件太差,有的“犯人”得了伤寒,通过虱子传染了陆明明。否则刚从北京回来,怎么会得伤寒呢? 对于斑疹伤寒和“虱子”知青们即陌生又熟悉。 说陌生:是因为插队前,谁也没有见过这种小生命。 说熟悉:是因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小说中:“保尔”和共青团员们,在工地上饥寒交迫,又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很多人患上了斑疹伤寒,并因此失去了生命。“保尔”和共青团员们在与敌人、与饥寒交迫的斗争中也和“虱子”进行着艰苦的斗争。 插队的头一年,他们很快就结识了这种与贫穷、肮脏为伍的新朋友。刚发现自己身上也长出了老乡们在晒太阳时,脱下棉袄认真清理的这种小寄生虫时,知青们还惊恐不安。晚上脱下衣服,又是洗、又是烫,谁想没过几天“虱子”的伙伴们又顽强地回到了知青们的身上。 文思远曾经为了消灭“虱子”,把敌敌畏洒在内裤上,把“虱子”杀死的同时,自己的档里也被烧起了好几个大水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弄得一个星期不仅不能下地干活,连到灶房吃饭都不敢去,怕女知青看见自己“卡巴”着腿走路,无法解释(幸好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否则恐怕以后连媳妇都娶不了。)。 后来知青们还是无奈地接纳了“虱子”这个新伙伴,连女知青也没能幸免。并且给“虱子”起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革命虫”! 不幸中的万幸是到医院就医还算及时,而且延安县医院有专门治疗伤寒的药物(此种药物大城市的医院根本没有,当然大城市的人也不会得这种病。)。 住院吧。好在那时的医院是先治病,后收费。如果放到现在:先缴费,后治病,知青们还真拿不出住院治病的钱。不知道还要引起什么风波呢? 随着村里的知青陆续返回,大家轮流在医院陪护,陆明明的病情也渐渐地好转。谁知道因为没有注意隔离,又有其他知青被传染上斑疹伤寒,陆明明出院了,周铁和王磊又住进了医院。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住院容易出院难,出院时也就是该缴纳住院费的时候了。经过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谁兜里还能拿出这笔额外开支呢?陆明明出院就是大家七拼八凑缴的住院费。总不能变卖粮食吧?那今年吃什么?…… 那天文思远正在住院处外边发愁,偶然听到一个老乡正在被医生训斥:“怎么又回来了?为了不缴钱,连命都不要了?”原来前几天这个老乡因为阑尾炎住院手术,刚拆完线,没等好利落,就不辞而别。谁想到回家后伤口发炎,又回来看病。经询问才知道其实此种情况在陕北老乡中非常普遍。跑了再回来,回来了再跑,反正医生不能把病人扔下不管。 简直不可思议:现在国家经济比那时发达了,但看病、拿药没有钱,医院真敢把病人推出去不管。“革命的人道主义”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乡的做法不正好解决了我们当前的困境吗?“看来知识青年绝对应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很有必要!”! 还客气什么?跑吧。在掌握了几个住院的同学已经基本康复,不会再“二进宫”后,周铁和王磊也来了个“金蝉脱壳、不辞而别”,告别了我们可爱的“白衣天使”和延安县医院,回到我们插队的小山村。 至今这笔住院费还没有偿还,只能在这里说一声:“感谢您们!白衣天使,对不起!” 1970年的春天,就在这样的日子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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