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杂忆三则
王 存
笑的开始
苦也是笑,愁也是笑,似乎没有忧伤。那时我们正十七八岁。坐在村里派来接我们的马车上,看着天上白云、连绵的草场,听着赶车人摇鞭哼唱“南方飞来的小鸿雁……”仿佛刚从纷乱嘈杂、台上台下都乱打起来的戏院里挤出来,猛一下置身于一片恬然宁静的自然风光中,心情自是欢畅得很,感到十分的轻松和愉快。这可真是广阔天地呀!
两枚主席像章的馈赠立刻使两个搭车回村的“小半拉子”和我们熟识了。一路上他们好奇地“考查”我们的农业知识。
“这是什么?”他们指着一片已黄熟的谷地问。
“谷子。”
“这个呢?”车过高梁地。
“高粱。”
“那片呢?”前边是豆地。
“黄豆。”
“这叫什么?”我们的车从一片蓖麻地里穿过。
“蓖麻。”
“哈,哈!”那又黑又胖,名叫二牤子的有些得意地笑了。
“什么蓖麻,这叫大麻籽!”他一本正经地大声纠正着我们的说法。
我们一怔,紧跟着也都笑了起来。
我们的插队生活就是从这笑声中开始的。
蚊虻的教训
到村的第五天,听说下午劳动力都到北甸的大泡子里起麻,我们这些曾到“江河湖海”学过游泳、经过风浪的知青都兴奋地套上了游泳裤,争抢着上了马车,向北甸子奔去。
那些社员们只是卷卷裤脚,站在水边用二齿钩子拽。我们却脱巴脱巴,不顾社员们“不行,不行”的劝阻,哗啦哗啦地冲进了水里。
当时还没有“健美”这一说,可我们心中倒确有显示强健身躯、炫耀游水技艺的“活思想”,目的是想让他们看看我们并非是“文弱书生”。
可下了水才晓得,这只不过是个深仅没膝的大死水坑。暗暗发红的水被人们一搅和,立时变黑了,还散发出熏人的臭气。麻捆沉甸甸、滑溜溜,又难抓又难抬。我们既下了水,就要坚持干下去,可没起几捆,就坚持不住了。因为我们几个已被聚成群、汇成团的蚊虻小咬包围了。那比头号绿豆蝇还大一圈的牛虻,几只同时向我们身上进攻,恨不能一口叮下一块肉来;黑呼呼的蚊子和小咬聚成堆在头顶盘旋,往身上扑,往脸上糊,往头发里钻,嗡嗡声震耳,根本拍打不过来,眨眨眼,眼皮也被叮上了。我们逃上岸,抓起衣服抽打,也不济事。
见我们这般狼狈,社员让我们快穿上衣服。可满身满脸都是臭泥浆,怎么穿呀!我们爬上马车,催车老板快跑,回村冲洗冲洗再穿吧。赶车的是二牤子的哥哥大牤子,这小子大鞭一甩,四匹马蹄下生风跑了起来。我们和车上的麻捆一齐颠簸着,可是却冲不出那蚊虻小咬包围,头前总像笼着一团团蚊虻聚成的乌云,啪啪地往脸上撞、往身上叮。
马车进了村,路边一些女社员见了,惊叫一声,扭身往自家院里跑,似乎嘴里还低声骂着“缺德、不要脸”之类的话。大牤子把大鞭甩得山响,冲那些妇女叫骂:“跑什么!看车!”把车一直赶进了集体户的院里。
用井水把身上的泥污洗净才发现,我们几乎“体无完肤”了。大疙瘩、小口子,分不出是麻捆戳的还是蚊虻咬的。一连几天,身上脸上又红又肿、又痛又痒。我胳膊上有一处还因此而感染化脓,一个多月才好。
从此,我们知道当地社员们为什么三伏天也从不打赤膊,外衣里面还套着“三紧”的衬衣衬裤了。
辨人先辨衣
草原上风沙大,尤其是春天。风起处,卷起漫天的白沙扑面而来,打得眼都睁不开,风过后,眉梢眼角耳窝鼻翼等处都留下一层细细的白沙。在地里干活时,每当风沙袭来,人们只好背风掩面蹲下,风过后,站起来扑打扑打身上的落沙再接着干。
这里的男人们也都有用二尺半见方的布巾包头的习惯,腰上还扎着八九尺长的布腰带。头巾腰带多是湖蓝色或浅绿色,给当时一律黑蓝灰的衣着中增添了一抹鲜艳的色调,既实用又好看。其实这是从蒙古族服装中借鉴来的。我们知青也都如此装扮起来,并且认为,有这身打扮,和社员们一起干活就看不出谁是知青了。这可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接受再教育的具体表现。
谁知仍给社员们留下识别标志。“我们只看谁个身上衣服旧、补丁多,准是知青。”的确,知青衣服的特点就是洗得发白、晒得褪色,外加补丁压补丁。有些衣裤还没破就预先用缝纫机一圈又一圈地轧上了补丁。而当地社员,尤其是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小青年,大多是一两年换一套新衣,他们替换的衣服少,新衣上身后就一遭烂。反正当年的布票不能废弃。
有天干活歇气时,一位老社员讲起解放前这里“胡子(土匪)”多,什么都抢,见谁身上穿件新一点的衣服、鞋,也给扒走。我问,像我们身上这样的就没人抢了吧?他看看我们,笑一笑说:“不抢你们外边的,可准得抢你们里边穿的。”
别看我们知青外面穿的带补丁,可里面套的多是线衣、运动服之类的针织品,红蓝紫绿、各色不一,外衣一脱,也算挺漂亮。而当地社员们穿的则是条纹单布做的衬衣衬裤,难以登堂亮相,所以他们羡慕我们“外边破,里边有好货”。看来,我们想和老乡们在衣着上同样表里如一的愿望,是难以实现的了。
作者原在哲里木盟科尔沁左翼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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