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原北京来延插队知青，至今还保留着对插队生活的美好回忆。虽然我插队的时间并不长，但由于自己能够面对现实，直插生活的底层，接触面也比较广阔，故能在有限时间内较大地丰富了自己的人生。
根据我个人体会，当时农村生活虽然艰苦，但只要善于体味，也能品尝到无穷的乐趣。古人说得好“一庭之内，自有至乐”，更何况广阔的农村天地呢?人只要有意趣、有寄托、有追求，精神就不会寂寞。但在当时的艰苦条件下，意趣又来自哪里呢?来自民情之美、自然之美和万物生命之美，更重要的是肯于接触，善于体察和敏于发现，并在与其和谐相处中不断深化“万物一体”的情怀。
我在农村拦过羊、放过牛、溜过马、喂过狗，还接触过其它各类动物。在交流中熟悉了它们的习性，产生了对它们的挚爱，开阔了自己的胸襟，美化了自己的情感，使自己饱尝了插队生活的乐趣，进而强化了“善待动物、善待生命”的理念。
中国传统文化倡导“天人合一”，现代文化倡导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对这些文化理念，我都能理解和接受。这种文化的自觉，主要与我插队的经历有关。为具体地说明这个问题，我拟讲述两个自己在农村亲历的，与动物有关的小故事。
可爱的枣红马
我插队的第三天，听说我队的老马生了一只小马驹，枣红色的，漂亮得很，大家争着去看，以致人见人爱。而我却无动于衷，不就是一匹小马驹吗，我在北京又不是没见过，有甚稀罕的?当我无意中见到它的时候，它已能满地乱跑，但还时不时地纠缠着老马要吃奶。老马被它吸咬疼了，就四蹄刨地，呼哧有声，但并不发怒，表现了一种应有的母爱。
这真是一匹可爱的小马驹，尾部漆黑，通体枣红，毛色光亮，柔若锦缎。我禁不住伸手抚摸，它也似通人性地接受着我的爱抚，还舒适地眯起了它那明亮的双眼。老马始终默默无语地注视着我们，眼中充满了柔情，似在对我表示感激，也似在为自己的孩子这么招人喜欢而骄傲。
我从心里喜爱这匹小马，故常来探视，有时还特意给它带一把嫩草。这匹小马与我熟络后，一见到我就四蹄欢腾，还周稚嫩的嘴在我身上轻轻地磨蹭，一次竟直立起来，落下时用前蹄搭住了我的双肩，两眼亲切地注视着我的表情，待我故作嗔状后，它才羞涩的双蹄落地。
饲养员见我这么喜爱这匹小马，似也深受感动。一天，他对我说：“这匹小马转眼十个月了，该训练一下了，你不忙时可带它溜溜”。我一听喜出望外，当即把它的脖子拍了拍，示意跟我走。它回头望了望老马，似得允许后便随我出了村。
我望着这匹目渐长大的小马，忽地涌出一种意念，这不就是关公坐下的赤兔马么，关老爷挺刀跃马多威风，我何不效仿一下呢?我于是揪住马鬃，翻上马背，将马后一拍，它即四蹄奋起，沿着村野的大道向前飞奔，转瞬已近公社。我怕公社干部见到责骂，又策马回返，却不料行至半途，意外的情况发生了。这马先是越跑越慢，见我仍不停的拍打，于是猛地把头一低，使我失去平衡，一头栽在马下。而它也旋即止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这才知道它跑累了，该歇息了，而我却不知体贴，故与我开了这么一个玩笑。于是，便示意它吃些路边的野草，我则吸着烟浏览着山野的景色。一会儿，小马向我信步走来，我明知它不通人语，还是下意识地问：“你吃饱了，可以走了?”我见它轻轻地点了下头，才又飞身上马。它不待我拍打即一路驰奔，转眼间来到了饲养室前的平场上。只见饲养员和老马都在那里焦急的等待。老马浑身燥动，还发出一声长鸣，似在心疼小马负重，更象是对我表示不满。而饲养员却笑呵呵地说我胆子大，本事也大，竞能光背骑马，他以前还没见过。但此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回去脱裤一看，双胯竟被磨得红肿，有的地方还掉了皮，多少天才消除了疼痛。
这匹马转眼长大了，可以练着干活了，根据饲养员的建议，队长决定由我训练和使用它。从此，我们开始了长时间的亲密相处，无论是犁地还是拉车它都很乖觉，而我也摸清了它的脾气，知道它特别需要人的关爱，只要能使它高兴，干活是从不惜力的。
然而我们相处的好景不长，我就要奔赴新的工作岗位了。这对我来说虽是好事，应该高兴甚至欣喜若狂，而我却并未如此，因为对此间还有许多留恋和牵挂。我留恋的是乡亲们的深情厚谊，牵挂的是曾与我朝夕相伴的枣红马。我牵挂它什么呢?担心今后别人是否也能如我一样地善待它。当我与它最后分别的时候，见它眼中饱含着泪水，我的眼泪也禁不住夺眶而下。老马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似在对我表示最后的感谢。
我自参加工作后，曾多次遇到村里的故旧。我向他们问长问短，就是不提那匹枣红马和它的妈妈。我不是不想念它们，而是怕听到有关它们不幸的消息，以致引起自己的感伤。
忠实的大黑狗
知青们刚插队时，对许多农村事物都表现出天真与好奇，然而最喜欢的还是狗，因为它是人类的忠实朋友。
那时一般村都有狗，唯独我村没有。这虽属小事，却成了知青们的一个遗憾。青年农民赵拴柱了解了我们的心情后，从他舅舅家讨了只狗娃送给我们。从此，我们有了自己的狗。那是一只油黑闪亮的小公狗，虎头虎脑的好可爱，让人看了从心里喜欢。自此，我们这个集体又添了一个新的伙伴，使单调的生活出现了一个醒目的亮点。
由于我们爱它、喂它并时常逗它，它也就对我们分外亲近。久之，它不但在平时与我们同出同入，而且在我们出工时也与我们形影不离。当我们在地里干活时，它就在我们周围跑来跑去，有时跑得不见了，但随着我们的一声口哨，它就又回到了我们的身边。它还爱在草丛中钻进钻出，似在寻觅着什么东西，疲累了就倒卧在一边休息。社员们也都喜欢它，说自打它来后，村里再没出现过狼，使一村人都能睡觉安稳。
然而就是这样一条好狗，却因一件意外的小事与我们拉远了距离。原来我们在一天早晨上工时，由于仓促匆忙，误将它锁在我们居住的窑内。当我们下工后，一打开窑门顿觉骚臭扑鼻。原来它被关住后，情急了出不去，只好拉尿在窑里。它似自知有错，于是垂首耷耳，一时不知所措。这虽不是狗的错，却激起了知青们的愤慨，以致咒骂之声不绝于耳。一个叫刘三的男知青更是怒不可遏，猛踢了它一脚，还喝令它滚出去。
这只狗的自尊心很强，自受辱后便疏远了我们，无论我们怎样努力，也恢复不了与它的亲近。它不但不再进我们的窑洞，就是我们给它在院中喂食，也是吃后即匆匆离去。它虽然还是我们的狗，却明显与我们生分了，而我们使它受了委屈，思之也心里难受。这种尴尬的情况被村民们知道后，也对它产生深切的同情，家家户户抢着喂它，但还是唤不起它的快乐。它事实上已成为村里的公共狗，虽然心里不快活，却一直忠实地履行着护村的职责，夜里一有风吹草动，就警觉地叫个不停，以致村里既无狼情也无盗情，非常安然。村里人都夸它是条仁义的狗，我们听了心里也很受用。
不幸的是，一天早晨，当村民们在场院发现这条狗时，其象惨不忍睹。只见它倦伏在血泊中呻吟，腹部已被锐器穿透。是谁这么缺德，竟对狗下如此毒手!大家在愤怒之余，分析来分析去，断定不是本村人所为，一定是外来窃贼干的。知青们也闻声赶来，将它放在一块平板上小心地抬到自己的院内，用盐水给它仔细地清洗了伤口，又敷上从北京带来的云南白药。它的伤势实在太重了，虽经我们百般呵护，还是不见起色，最后竞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若非骨架支撑，一阵风就会被刮走。
社员们都说它不行了，我们也知道它不行了，但却不忍心将它就此放弃，女知青们坚持给它喂食换药，大家共同期待能出现一个生命的奇迹。狗的生命力的确超强，在大家精心护理下，它的伤口慢慢愈合，食量逐渐增大，有一天竟挣扎着站起来了，还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大家即兴奋又自豪，终于经我们之手挽救了一条垂危的生命。
人们都说狗有良心，事实的确如此。此狗经此一劫，深切地体会到了我们对它的真情关爱，于是恢复了与我们的友谊，对每个知青都表现得分外亲切。老乡们也对它更亲近了，它在全村人热烈的期盼下迅速康复，重新走上了护村的岗位。
有一天，这只狗突然不见。我们和村民们到处寻找，也不见它的踪迹。大家一致猜测，一定是被狗贩子套走了。一想到这只狗的命运，知青们禁不住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我们生活中突失一个亲密的伙伴，使我们倍感惆怅和空虚。村民们则担心的是村里失去这样一个忠诚的卫士，大家又该睡梦难安了。
村民们的担心决非多余，不说夜间没有狗 小偷难防，就是野狼也会重新肆虐。果不其然，在一天深夜，赵海家的一口大肥猪被狼叨走了。他闻声而起，手持木棒赶了出来。只见一只大灰狼用嘴叨着猪耳，用尾拍打着猪臀跑的飞快，转瞬绝尘而去。他恐有群狼，未敢远追，只得沮丧而回。此后，他逢人便说，若是知青的狗在，那会有这样的祸事!
虽说此事过去已近四十年，然而往事并不如烟，岁月也不能抹去我对大黑狗的怀念。当我与战友们谈起这件往事的时候，也曾引起他们的阵阵伤感。有插队经历的人几乎都有这样的共识，与动物相处和与人一样，都需要真诚、尊重和情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