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高中同学的朋友圈里看到一篇短文,将花生排在延缓大脑衰老食品的榜首,称赞它为名副其实的“长生果”,这让我长了知识。花生为大众所喜爱,这早是不争的共识。在近来大力提倡养生之前的不知道多少年,它就已经是人们的口头之好。老百姓喜欢它香喷喷的味道,大约更甚于它的养生功效。
读罢短文,看着文章后面老同学们的留言,不知怎的,像被拨动了心弦,于是,七十年人生中有关花生的种种记忆,如潮水般带着依旧鲜活的影像和声响,一下子涌到眼前。
我们全家都是花生的“铁杆粉丝”,尤其是从小生长在盛产花生的齐鲁大地的父亲臧克家,更视它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佐料。父亲平时非常俭朴,从无奢求,但对于花生米却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他这个山东人几乎每天吃饭都离不开“小三样”——大葱、大蒜、花生米。
父亲从不把好东西据为己有,美味佳肴全家共享是他的生活原则。当他那个专门储存花生米的灰色瓷罐中有了储备,每到午餐或是晚餐的开饭时间,他就从里面抓出几大把,放在旧信封中带到饭桌前,在每个人的饭碗边放上一小把,就连我家的保姆也从不落下。看到我们香甜地嚼着他分发的花生米,他的脸上总会绽放出满足的笑意。
插图 吕亦文
然而,需求多,供给就成了问题。尤其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和凭票证供应花生的岁月中,仅靠每年春节一家只给半斤花生的那点量,哪儿能满足、慰藉我们的口腹之需和思念之情?好在我们的大家庭是个和睦温暖其乐融融的集体,父亲的这点爱好,早成了身居济南的我大哥一家的关注重点。每隔一段时间,大哥大嫂就会买来新鲜的长生果,由我大嫂亲手炒制成五香花生米,一袋一袋源源不断地邮寄过来。于是,父亲的灰色瓷罐仿佛成了传说中的宝物,里面的花生米掏也掏不完。父亲总是夸奖我大哥大嫂的孝亲之情,这花生米的“专供”就是其中一个生动的例证。不仅如此,在我奔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那些年里,大哥大嫂的花生米也多次给我带来惊喜,为北大荒的艰苦生活增加了香甜和温暖。
尤其难忘的事,是在我不满八岁的童年。或许由于父亲的基因遗传,我从小对花生米也很钟情。即使是那年和不满周岁的妹妹同时得了百日咳,这个嗜好也没有改变。父亲怕整日咳个不停的我吃花生呛到气管里,就拿了一把比较锋利的小刀,坐在桌边耐心细致地将一个个花生米切成极小的颗粒,再一点点喂到我嘴里,还不住地叮嘱:“慢慢吃,仔细嚼。”如今,六十二年过去,父亲为我切碎花生的瘦削身影就在眼前,口中依然有余香萦绕,耳畔还响着他饱含深爱的叮咛。此刻,我多想回到那幸福的童年!
有关花生米,在我的记忆中并不都是父慈子孝亲情满满的故事,也有令我唏嘘至今的往昔。
非常岁月中,我们这拨“老三届”中学生天南海北地被吹散在四面八方,利用探亲回京的机会和朋友们一聚,在当时真是令人期盼的事。那年,我和几位难得一见的友人相约同游动物园。多年不见,大家可都安好?这是我一直萦绕于心的挂牵。离家前,我找到一点儿已经有些异味的花生米(写到此处不免有些困惑:这样宝贵的东西,当时怎么会放到有了味儿而未入口腹之中呢),放在一个小信封里,准备带到动物园去喂那些可爱的小动物,给这次聚会增添一点点乐趣和欢笑。青年人的团聚,又在久别之后,那种友情的纯真热烈自不必说。边走边聊漫步至猴山前,我掏出装花生米的小信封,拿出几粒投向正在嬉戏的小猴子。大家被它们争抢食物的情景逗乐了。不经意间,这包花生被一只手拿了过去。我回头,是Z君。只见他从小信封中倒出一小把花生米,我以为他会如我一般地投向猴群,谁知他把花生米一下子放入口中,我还来不及阻拦,他就十分享受地嚼了起来。然后……然后他悄悄地把这个小信封塞进自己的衣袋。我赶紧把脸转开……
Z君,北京市原重点男校老高二学生,匀称瘦高的身材,明亮的双眼在镜片后闪着睿智的光。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他,身上散发着儒雅而又阳光的朝气。Z君多才多艺,手中的弓弦一挥,流淌出的小提琴曲《北风吹》听得人如痴如醉。但是那些年,一直在外交战线工作的双亲受到冲击,压得全家人透不过气,Z君和弟妹们生活窘迫,听说有时一天吃不上一顿饱饭。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多带些美味的好花生米和零食,让他在团聚时和大家一起尽情享用。
目睹这个其他人都没有发觉的小插曲,我沉默了。他把我带来喂动物的花生米揣进兜里、又怕别人看见的神情,真是难以用文字形容。他是个那样优秀的一米八几的年轻人啊!我的心如灌铅般沉重。抬眼望望身边的朋友,他们中间还有没有与他境遇相同的第二位第三位“Z君”?
一小包已经有些变味的花生米和一件极小的事情,却让我品味出那段非常岁月中人们所经受的苦难。它在我有关花生米的诸多记忆中,添加了别样的滋味和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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