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绝命于太平湖,我正赴内蒙古大草原插队,怎会遇见老舍呢?遇不到的!只是我与老舍先生同是北京人,都住四合院,又看了不少老舍的小说、散文,心领神会,神交久矣。
插队归来,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老舍的各类文集相继出版,工作之余我能细细品读了,真想老舍重生,还能有个机会跟他老人家念叨念叨心仪的作品。跟女儿念叨吧,她没有类似的生活经历,跟孙女念叨吧,她觉得像听故事,而且是老旧的故事,引不起共鸣。所以我就养成了“过电影”的习惯,将老舍先生的一段段文字,变成一幕幕有声电影,在脑海里时不时地闪现,以告慰我钟爱的文字和老北京的生活场景。
TAKEFOTO供图 制图 王金辉 “暑是不应该避的,要是把暑都避了,老天爷还要暑干吗?四合院里住着,渴了有绿豆汤,饿了有烧饼,闷了念书,或作两句诗,早早地起来,晚晚的睡,到了晌午再补上一觉…… 有风便阴凉下坐着,没风便勤扇着,暑也可以避了。”读来亲切得很,贴切得很,因为老舍先生所书跟我的四合院避暑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舍描写北平春夏之交,我感觉,那可是民国间最美的文字:
“青杏论堆儿叫卖,樱桃照眼得发红,玫瑰枣儿盆儿上落着成群的金峰,玻璃粉在大瓷盆内放着层乳光,扒糕与凉粉的挑子收拾的利落,长长的柳枝,轻巧的燕子,换了浅淡而花哨单衣行走的妇女……”读起来比看电影还过瘾!可是我向谁发感慨去,老舍先生已不在了。
1953年老舍先生的全家福 事情总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2006年,方家胡同小学,我的母校,百年校庆到了。因为老舍先生曾担任过该校校长,又因为我的历届老师都是那么博学、美好,我早早就去了,指望着能遇到点什么。一进校门,哇,一群红领巾扑面而来,八九岁的,十多岁的,歌声嘹亮,稚嫩欢乐,跟他们谈什么呢?除了校门沧桑,一切皆靓丽;跟他们说什么呢?说老舍?说我那三十年前优雅、秀丽的班主任蓝芝玉老师?无从谈起,无从谈起……
1953年老舍先生为齐白石木刻像的题词 正在这时,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三个红领巾,四五十岁的样子,两位女士,一位先生。天呐,这先生太眼熟了,儒雅、温润,面带微笑,一看就是知识分子,而且是那种高级知识分子。听旁边人“舒乙,舒乙”地叫着,我恍然大悟:噢,是老舍先生的儿子。这父子俩长得太像了!旁边是他的夫人,还有一位人称舒济的是老舍先生的女儿。
就像他乡遇故人,又像与神交已久的朋友见面,心中无限的激动与感慨,我竟然也没介绍自己姓甚名谁,就单刀直入地谈起了老舍先生:“我太喜欢老舍先生的作品了!”对方听了,礼貌地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突然,我就像多年淤积的水源开了闸门,并不在乎对方的反应,滔滔不绝起来:老舍先生最早师范毕业,当的是方家胡同小学的校长,后做督学,到哪个学校去,都很受欢迎。月薪二百元,月薪虽高,但忙于应酬,没意思。就跑去南开中学教书,每月只50元,每天上三个班,一个星期十八个钟点,还得批改一百五六十本卷子,就在这五十二个星期内念了五十二本小说,还是在教完书,夜间念的,直累得闹肚子。当时觉得没得到好处,后来,当了大学教授…… 所以有知识粮食存着,不会没有用的。
1931年,老舍先生与胡絜青女士结婚时赠给媒人的结婚照 接着我继续滔滔不绝:老舍先生爱京城,我也爱,所有写老北京的文字,我最喜欢老舍的,因为我也是在北京长大的,老舍写的初夏:南北海的绿柳新浦,公园里的牡丹芍药,崇效寺的牡丹,陶然亭的绿苇,天然博物院的桑林与水稻,都引来了人声伞影;寒苦的人们也有些地方去,护国寺、隆福寺的白塔,土地庙、花市……豆汁摊上,咸菜鲜艳得像一朵大花,尖端上摆着焦红的辣椒,鸡子儿正便宜,炸蛋角焦黄稀嫩,惹人咽着唾沫……
我发现,我不是在说,在讲,而是在背,流畅地一泻千里地背下来。我是在四合院长大的,老舍的家也是四合院:“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上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都是由农村直接送到家门口……”活脱脱的老北京四合院的生活啊!
1954年老舍夫妇在自家中 老舍的文字,我能大段大段地背下来。还用背吗?早已烂熟于心了。听着我的“发泄”,舒乙先生的脸变了,由应酬性的微笑变成赞叹肃穆,老舍的女儿,舒济女士也围拢了过来。
我平生未见过老舍先生,但今天我算是见到了,虽不是老舍本人,但是他的子女,亲人,身上流淌着先生的血,我可以面对他的亲人,宣泄我对老舍先生的崇拜、热爱,倾诉我对他的人性、对他的文字的无比崇敬!
感谢舒乙、感谢舒济,感谢老舍的家人,给了我这样一个“遇见老舍”的缘分和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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