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羊和我

                         

                                  王彩光

 

        那是我们下乡插队第5年深秋，当把地里的庄稼全部收到场地里的时候，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扶余油田来招工了。繁重的劳动枯燥的生活使我们早已没有了初来时的热情，同来的同学能走的都走了，户里只剩下4个人。但得知这次只招走两人时，屋里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现实是这样地残酷：4人中，有一人正在办理病退，抽走两人，将意味着剩下一人了。有同学做伴，再苦再累总还可以忍受，而剩下一人，面对空空的5间大房，面对渺茫的日日夜夜，将会多么的痛苦和艰难。那几天，空气异常沉闷，谁也不肯提此话题，每人都在默默祈祷，希望“灾难”不要落到自己头上。

        “大祸”终于临头了，剩下的那一个正是我。天是那样的冷，冷得让人发抖灯是那样的暗，暗得看不清所有人的脸。我虽然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仍如掉进万丈深渊，感到恐惧和惊慌。我极力控制着自己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声音颤抖着向两位幸运儿表示祝贺，能熬到这一步真的太不容易了。很多人都说我是个非常理智的人，而那一次是我一生中表现得最出色的一次。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晚上，我躺在炕上，把头蒙在被子里，任泪水大粒大粒地滚落。我觉得委屈，因为我表现得并不比别人差我觉得难过，回家怎么向妈妈说呢?一个人的生活怎么过？我觉得气愤，因为向省里、县里写信反映知青管理中的问题是大家共同商议决定的，而公社某些领导因此受到批评后断定是我所为，这次肯定是在报复……，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如乱麻一般，刺得心里流血。我感到失望、无助，感到前途一片黑暗。

        真不想再干活，真想马上离开这里。早上我赖在炕上没有起来，偏偏队长找上门来，说羊倌病了，派我去放羊。对从来未放过羊的我，队长只说：“跟着羊走就是了”。把羊鞭交给了我。

        深秋的草原一片凄凉，野草变得枯黄，无力的摆动着。一望无际的大地看不到一个人，只有远处星星点点散落着牛马羊群。我跟在羊群后面，越走越觉得寒冷，越走越觉得孤独，这就是我将要面对的生活吗?就是这样迷茫、这样凄惨吗?置身茫茫草原，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那样无力，压抑在心中的委屈、痛苦、失望一下子涌了出来，再也走不动了，坐在冰凉的地上大哭起来。

        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么毫无顾及、痛痛快快地哭。“妈妈，女儿这么大了还不能回到您的身边，还让您为我操心，太对不起您了。”“老天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一切，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我，为什么?为什么!”面对宁静的草原，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我一遍遍大声喊着“我要上大学!”“我要回北京!”

        泪水被风吹干，嗓子也喊得沙哑，终于没有了力气，躺在了松软的草地上。朦朦胧胧觉得手心痒痒的，睁开眼睛，是一只小羊卧在我的手边。刚想把它推开，却被那双温柔可爱的眼光所吸引，不由得坐起来，把它搂在怀里。它的眼睛一直看着我，那么善良，那么柔和。“你是想安慰我么吗?”可怜的小东西也懂得给别人关爱。我的手被它的身体温暖着，慢慢传遍全身，这种温情感动着我，使我再次流下了热泪。

        “咩……”小羊颤动着瘦小的身子叫了起来，啊，它在找妈妈。我猛地站了起来，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羊群已走出去很远，点点滴滴散落在地平线上。我抱起小羊，不顾一切地向羊群奔去。当我气喘吁吁追上羊群，拦住头羊的时侯，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已无影无踪。我竟快活得在地上打起滚儿来。一阵急跑后，身上渗出了热汗，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真是舒服极了。天竟是这样的蓝，像清澈透明的湖水，白云像轻柔的薄纱在空中飘浮。我站起来环视着大草原，好一幅美丽的图画：远处泡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雪白的羊群在静静地吃草肥壮的马儿在热烈的奔驰；天地交接处放射着耀眼的光芒……，这就是我生活五年的草原?这就是被我们视为“地狱”的草原?竟然这样迷人，这样壮美!望着远处奔腾的马群，我想起了“塞翁失马”的故事。谁能说这次没有抽调走就一定是坏事呢?人生的路很长，前面肯定会有更灿烂光明的路，有什么可难过，有什么想不开的。想到这些，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况且，总有一个人要留下来，我的心里承受能力比他们都强些，这个人真的应该是我。人很奇怪，同样的景色，却产生了不同的感情，刚才还是“对月长叹，临风洒泪”，现在已是“柳暗花明，踌躇满志”了。我再次抱起了那只小羊，“谢谢你，给了我温暖”。“谢谢你，让我醒悟”。我充满自信地大喊“我一定能上大学”，“我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我一定会成功”!

        终于战胜了自己的脆弱，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心态，特别是终于有了继续前进的勇气和信心。可以说，这是对我打击最大、使我最痛苦的一次经历。在我22岁的年龄，在没有一个人劝解的情况下，我挺了过来。“有这碗酒垫底”，从此后的各种挫折和磨难都能经受得住了。

        如今，我回到了北京，也上了大学，回忆起当年的一幕仍让我感动。我感谢那位队长，在我最失望、最痛苦的时候把草原和羊给了我。从此，我迷恋草原，喜欢小羊，它们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人们都说海洋宽阔，使人心情开朗。但站在海边没有安全感，你不敢向前多迈一步。海水再广阔也只有180度的感觉，你只有感觉地球的半圆。而站在草原上很安全，很踏实，转一圈，还是在草原，跑来跑去还是在草原，是360度的感觉，你可以感到地球是圆的，这种宽阔是在海边所无法感受到的。在草原上，你可以尽情地发泄，尽情地放纵，它可以包容你的一切。我的家里挂着一幅草原落日的照片，我经常出神地望着它，把自己置于其中，去感受那片宁静，那种宽广。这时，烦躁的心情会平静下来，不愉快的事情都会忘记。

        感谢上帝，我的女儿属羊。小时候，每当抱起柔软的她，感受到她的体温，我就会有一种冲动，想向她述说心中的快乐和苦闷。如今女儿已上大学，她依然是我最好的倾诉对象，那双柔和可爱的眼睛，使我的心融化，融在一片温情中。

        我现在有着幸福的家庭和令人满意的工作。这一切真的要感谢经历，感谢末难，感谢生活，感谢草原……

 

                    作者 北京女知青 原在吉林省镇赉县黑鱼泡乡胡立台村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