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泥湾见闻
第三天向南泥湾进发。南泥湾,这个让歌唱家郭兰英唱遍祖国大江南北的好地方,曾令我们多少次的向往,我和林夕一路上除了吆喝猪就是高唱南泥湾之歌。
猪群里有一头非常漂亮的猪,五官端庄,身架匀称,体态比其他猪略显小些,兰清秀竟然亲切地称它是“猪儿子”。他对我俩说:
“你们看,‘猪儿子’今天没神儿。”
“是呀,我也觉着它不如昨天欢实。”
“多照顾着点儿,怎么也得把它送到延安城啊!”
为了它不掉队,我生起了偏心眼,不时地掰点儿窝窝渣来喂它,不想这点窝窝渣却勾起了它的馋虫病,它时不时的冲我仰脸嗷嗷要嘴吃,叫的我心软了,就再掰点喂它。
对南泥湾的热切盼望,便觉脚下步履轻松,只嫌猪群走的慢。
下午时分,我们来到一大片开阔之地,这里远比云岩川道宽阔的多,三仓说南泥湾到了。我和林夕说:
“真的?”
“阿位(谁)哄你们了?就是南泥湾嘛。”
“这就是南泥湾。”兰清秀和田发附和着说。
我俩放开眼量一望,冬日的余晖正洒播在一片又一片的田野上,积雪下面露出一簇一簇枯黄的稻茬,僵僵伫立,原来这里是稻田。周围是白雪覆盖的山脉。我和林夕异口同声地说:
“呀,南泥湾原来是个大盆地。”
“让你俩说对了,南泥湾这里就有个金盆湾哪。”
“这里还有个阳湾呢。”
“噢,那阳湾一定是向着太阳的湾吧?”
“啊哈,南泥湾就是个好地方嘛。”
从孩提时代起接受革命传统教育,就知道中国有个南泥湾,耳熟能详的是威震敌胆的王震将军,率领三五九旅将士,一手拿枪,一手拿镐,把荆棘遍野、荒无人烟的南泥湾,变成了“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的陕北好江南。毛主席特提词“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南泥湾精神早已沸腾在血液里……
来到山下一个大院子门前,院里有几排平房,平房里有人出来迎接,三仓给我们介绍说这是农场场长,我们兴奋地问起水稻亩产多少斤,场长骄傲地说亩产500斤啊。
猪群赶到农场的猪圈里,“猪儿子”悲哀戚戚,被留在圈外。农场食堂为我们腾热窝窝,还有热汤喝,这是出发以来最热乎的一顿饭。
作者下乡当年照片
晚饭后,场长带我俩咔嚓咔嚓踏过稻田,来到附近松树林村就宿。这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妹妹带着她的弟弟妹妹相依为命,父母双亡。窑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我俩凑着煤油灯那点可怜的亮光上了炕,小妹妹很热情,问寒又问暖,我俩问起村里的情况,她说村里分的口粮不够吃,村里有人外出逃荒要饭,我俩大吃一惊,南泥湾是陕北的好江南,怎么能有要饭的?
次日清晨,小妹妹送我俩出来,她站在院子的硷畔上,我才看清她白净清瘦的小脸蛋,挺俊俏的,齐腰的辫梢上扎着白头绳,冷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短发,她还在服孝期……这个画面我至今记忆犹新。
来到农场大门口,兰清秀手里举着一大块肉在吃,他催促我俩:
“快,快些,有肉吃。”
我俩明白了:“猪儿子”死了,这是在为它“料理后事”。
我俩没吃肉,心里都有模糊不清的感慨……
文字写到此,我忍不住信马由缰插一段:2013年5月10日,我们南窑插队的五个伙伴旧地重游来到南泥湾。一下车,眼前的景象就改变了我对南泥湾的印象,这里建起了大生产运动纪念馆,竖起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纪念碑,砌起雕塑、盖起楼房……现在的南泥湾已经发展成为以参观、旅游为一体的红色教育基地。纪念馆前,有位中年妇女在销售纪念品,我忍不住走过去问她:
“松树林离这里多远?”
她的手一挥说:
“就在那里,你还知道松树林?”
“知道啊,我在村里住过。”
我顺她手指的方向一看,那里是绿树成荫的村庄,我是怀旧情绪涌上心头,想起了那位不知名和姓,曾留我和林夕住过一夜的小妹妹,南泥湾以一种前进的姿态在发展,小妹妹的生活也一定过好了,祝福你小妹妹!祝福你南泥湾!
翻越蟠龙山
第四天翻越蟠龙山。启程了,天灰蒙蒙,气温骤降,森严的气象当顶盖下,人和猪皆寒心而颤抖。蟠龙山上的沙石公路蜿蜒成一盘接一盘的忍耐和惊险。这条路是通往延安以南的交通要道。
冷啊,天再冷,人有任务必须去完成,赖不得,猪,可不管那一套,个个耍赖了,蹶着屁股向后稍,不肯往前迈步。三仓在前头喊,我和林夕用鞭子推呀赶呀,眼看一头猪往后出溜,田发揪起耳朵,跟着踹一脚,它嗷嗷抗议着向上爬去,田发得意的一仰脸:
“哈(瞎)球东西,看你走不走?!”
兰清秀在后边促拥着,甩着鞭子吓唬道:
“沟子(屁股)不要了,小心抽你个稀巴烂!”
一会儿又像哄娃娃一样:
“你个憨憨,跑快些就不冷了!”
人和猪斗智又斗勇。
当年知青照片
爬到半山腰,雪下起来,天越发的冷。兰清秀、田发的黑色瓜皮毡帽护不着耳朵,他俩摘下脖子里的白手巾从头顶垂下来,系在嘴巴下,护住了双耳却暴露了脖子。三仓最聪明,他准备了耳护。我和林夕将围巾围了又围,林夕那只被冻得鲜红欲滴的鼻子在发青紫的脸上极触目,我笑话她,她气喘咻咻地反唇道 :
“你也一样,自己看不见罢了。”
我看不见自己,但感觉到了,眼泪刚流出来便是冰的,雪花附着腮上,冰得作痛。三仓喊过来:
“小心,卡车来了,贴崖边赶啊!”
人、猪一阵慌张忙乱,我们把猪群赶到崖边,就手持鞭子双臂平展接成人墙护着猪群。下坡的卡车呜呜奔来,又是一声大喇叭,猪群躁动,突然一头猪被惊,嗷儿地一声横窜到公路对面,一眨眼,田发也窜出去,卡车从我们身后一闪而过,咔嚓一声,在几米外停了,司机气哼哼骂道 :
“寻死鬼,不要球命了!”
兰清秀道歉陪笑脸,田发在对面护着那头惊魂未定的猪。好险哪!幸亏田发身手敏捷,慢一点,丧命于车轮下;幸亏田发拦住了猪,否则,它不被车轧死,也得摔死在悬崖绝壁下的深沟里。看到田发的行为,让我想起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蓉护卫羊群的故事,很感动……
雪越来越大,终于爬上了山顶。
蟠龙山——好雄伟的名字!它毫不吝啬地向我们摊开全部的浩瀚,这是一幅永不收卷的地图啊,坦坦荡荡、苍苍莽莽,白雪漫天飞舞,至阔,至远,以原始般的粗犷,辐射着严酷的寒光,从来没见过如此壮丽的河山,此乃:“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顿时,我和林夕志大心高起来!
当年下乡照片
“大雪呀纷飞呀,为我洗征尘哎嗨,敌人进攻送来了好礼品……”
“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雪山低头迎远客……”
《长征组歌》顺蟠龙山信天游荡。
林夕突然旋律一转:
“共产党号召把山治啊,人民的力量大无边,蟠龙山上锁蟠龙啊……”这是电影《江山多娇》中的插曲,蟠龙山上锁蟠龙,此时唱出口,应时又应景。
唱累了就朗诵:
“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的跳,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贴在心窝上……”
革命诗人贺敬之老前辈,您是否听到了?您的《回延安》我和林夕从《语文》课本里搬到蟠龙山上来了。
下午,雪小些了,猪群好像也知道快到宿营地了,它们踹着路上的陈迹,像嗜风雪的小豹群,往山下跑去,我们来到一个叫后仁台的村子,记得三仓杀了一头猪,肉给村民,下水给村书记,作为人和猪的住宿费,晚上我和林夕就宿在书记家。
延安,我们来了
第五天向延安进发。从后仁台村到延安城四十多里,一马平川,途经有名的三十里铺、二十里铺等等。天晴了,风却不肯放过我们,凛冽北风顺川呼啸,似刀般的割着脸,灌进袖筒,穿透胸膛,钻骨刺痛,被风卷扬的雪霰,宛如白色粉末迷着双眼。
林夕佝偻着腰捂住半张嘴,向我喊过来:
“加油!延安快到了!”
我一如她的样子,佝偻起腰向她回过去。
“加油!延安就在前方!”
画家作品
下午,终于赶到延安南关,沿南大街向北走,跨过延安大桥,顺延河北沿向东再走一段,延安屠宰场的牌子出现在眼前。一路的艰辛,都闯过来了,当屠宰场的人手持长鞭,潇洒地一甩五头一甩五头将100头猪甩进猪圈,三仓拍着双手兴奋地跳起来:
“噢!任务完成了,路上没出事哟!走,去第三旅社!”
看着三仓那个高兴劲儿,我俩心里五味杂陈,有理解、有感谢、有感动!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不知他曾送过多少次牲畜,但带上两个女的,又是刚从北京来的两个女知青来送猪,这是在开创先河呀,他该有多大的压力!“路上没出事哟”,我们明白:指的是我俩。
也曾想象过,当我第一眼望见延安宝塔时,心情该是如何的激动,当延安宝塔就在眼前时,我却毫无激动之意,从南关到屠宰场走过半个延安城,我紧张地死盯着这群“猪八戒”的徒孙们,真怕它们学起祖师爷,摇身一变,钻进哪个商铺抢个美女背回家当媳妇。这会儿,重负已释,想瞻仰一番宝塔吧,天全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来到七里铺的延安第三旅社,点着木炭火盆,屋里渐渐暖和起来,我和林夕却烦躁不安,脸、耳朵一阵阵灼热,发痒,发疼,我俩捂着脸跑到他们屋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兰清秀看了看,心疼地说:
“女子呀,那是冻着脸了,可不敢挠啊,一挠就烂,要落疤的!”
三仓和田发鬼眨着眼说:
“还没婆家呢,落下一脸疤,就没男人要了。”
作者下乡当年照片
第六天早上,我俩当镜一照,呀!不得了,是两张女魔头的脸,冻疮凹凸,青紫相间,一路的受刑泄漏在脸上。于是,满大街一个商铺一个商铺地寻找口罩,延安人不兴戴口罩,我俩几乎跑遍了商铺。
终于戴上大口罩,我俩牵手一口气爬上宝塔山,站在高高的宝塔下,俯瞰延安全景,浮想联翩……杨家岭、王家坪,枣园,这个世人瞩目的红色中心,党中央、伟大领袖毛主席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生活和战斗了13个春秋的地方……
小时候,听到革命圣地延安,伟大的,觉着一辈子也靠不过来,今天,延安,我们来了!
觉着戴口罩不文雅,没敢留影纪念。
年关到了,我俩还为村里贫下中农准备了新年礼物,买了年画,都是毛主席画像和毛主席语录一系列的,还有小型毛主席纪念章。
尾 声
第七天,坐长途大轿车回到云岩,到畜牧站报销了路费,领取了一天一元钱的补助费,共人民币七元整,这是我人生路上挣到的第一桶金!不错!队里工分照记不误,双丰收。
感谢三仓、田发和兰清秀一路的照顾,没有他们的照顾,就没有我俩的成功。南窑的婆姨女子们看到我俩的成功,就都争着抢着要去延安送牲畜,自此,队长就给轮班排队。鲁迅先生说:“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当年,南窑的婆姨女子们就真的走成了这条挣钱又挣工分的路。
我和林夕淬火一般,赶着猪儿上延安,那段痕迹总是那么清晰,风雨冲刷不掉,时间模糊不了,我俩长回首、长相忆,林夕曾填词《清平乐》一首:
送猪赴延安
雪花飞舞,凛冽风钻骨。
猪送延安辛劳苦,百里徐行日五。
湿浸衫履冰凉,面颊冻肿红妆。
圣地前方召唤,心中充满阳光。
重返延安热土喜逢老乡亲
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半个世纪将要过去,仍然不可释怀。
在共和国那段独特历史时期,云岩大队南窑小队的五位女知青,和南窑的乡亲们一起,将所有的辛酸和泪水、收获和喜悦都融入在那川、那水和那片黄土塬。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知青运动,当下“青春无悔”与“青春荒废”各执其词,仍在争论未休,谁能给出恰当的定论评说?留给历史吧,留给社会学者们研究吧!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东坡老先生不仅给我壮了胆,还给了我一个坦荡的情怀。
201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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