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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的笑 作者:杨建民

时间:2006-10-27 09:43来源:北京知青网作者:angelozh点击:804次

 

纪念鲁迅逝世七十周年特稿

 

鲁迅先生的笑

杨建民
  2006年10月27日
 

  鲁迅先生,是中国几代人十分熟识的人物。可是,他的形象,在人们心里,却各自不同。从众多的研究、纪念文字,或写实,或想象的画幅雕像看去,这样的形象相对突出:一个横眉怒对冷酷世界的坚强斗士。用毛泽东的话概括:“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 

  这样的印象,当然不错。不仅他人文字记述,仅从阅读鲁迅作品——小说、杂感、甚至大多数散文,给人的总体感受,是沉郁或执拗,或犀利,很少明朗或清丽。关于这一点,鲁迅同时代的郭沫若诠释得非常好:“民族的境遇根本不平,代表民族呼声的文字自然不能求其平畅。民族的境遇根本暗淡,反映民族生活的文字自然不能求其鲜丽……这与其说是鲁迅的性格使然,宁是时代的性格使然。”(《写在菜油灯下》) 

  那么,真实生活里的鲁迅,就是一个整日皱眉攥拳,横眉怒对的人吗?当然不。这样的形象,与后来人对其文字的解读,对其真实生命的部分遮蔽,甚至将其作为工具运用有很大关系。鲁迅自己有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前一句,人们逐渐充分放大,后一句,却似乎不经意间大大消减了。 

  与鲁迅有过较长时间亲密接触的女作家萧红,写出了最好的一篇《回忆鲁迅先生》。文章开首,劈空就是:“鲁迅先生的笑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喜欢。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在梅雨季节,有了晴天,萧红便连忙跑到鲁迅那里。跑得上楼还喘着。鲁迅打过招呼,问她:有什么事吗?萧红回答:天晴啦,太阳出来啦。鲁迅和许广平都笑了,“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展然的会心的笑。” 

  与鲁迅直接接触过的人,和萧红有相同感受的,还很不少。鲁迅“五四时期”的老友,书法家沈尹默有这样的印象:“豫才(按:鲁迅)的话不甚多,但是每句都有力量,有时候要笑一两声,他的笑声是很够引人注意的。”(《忆鲁迅》)看来,鲁迅的笑真是有些特点。 

  后来成为著名文学研究家的尚钺,作过鲁迅的学生。在鲁迅逝世后不久,他便写出一篇纪念文章。他说有一次与鲁迅闲聊,他问鲁迅文学史上的一种现象:很多文学家大都要前辈提拔。好象拔萝卜一样,即使拔起来许多鬚根都断了,就算被拔出头也很痛苦。对于这富有形象的问题,鲁迅笑了。他一面做着向上提的手势,一面形象地回答:所以拔,因为他下面有块茎,如果拉起来只是一点细根,谁去费这气力?说这话时,在我们想来,鲁迅一定充满笑意。(《怀念鲁迅先生》) 

  鲁迅其实也接受玩笑。尚钺说一次大家闲聊,鲁迅突然比较起稿子字体的问题来。比较的结果,众人却回转矛头,说鲁迅的字体要列在最坏的等级。鲁迅不恼,却笑起来。他指着尚钺:该是他的,我的稿子还不能列到最劣等。 

  木刻家白危,在鲁迅参观了一次木刻展览后不久,写出一篇记述当时情形的文字。鲁迅这次活动的时间虽不长,但精神很好。与青年们谈到翻印木刻画册时,他(鲁迅)非常兴奋,说话时两颊的筋肉都动了起来,笑得两眼成一条缝,下巴也颤抖起来。鲁迅说:我总是吃亏,几乎每印一次画集,我都赔本。例如《引玉集》,《珂勒惠支版画集》,《士敏土之图》……这些,现在通通送光了。说起自己搜藏的苏联木刻无法公开展览,鲁迅说自己便在一次展览会时,把苏联和法国的作品拉在一起,就是为了让他们看了莫名其妙。说到这里,鲁迅大笑起来,白危形容:“笑声淹没了一切。”(《难忘的会见》) 

  著名教育家,语言学家陈望道,曾邀请鲁迅到复旦大学作过一次演讲《老而不死论》。当时鲁迅的演讲极有声势,他幽默而泼辣地指斥当时的黑暗势力。“每当讲到得意处,他就仰天大笑,听讲的人也跟着大笑……” 

  巴金在记述第一次与鲁迅见面的印象时说:“这天他谈话最多,谈得很亲切,很自然,一点不啰嗦,而且句子短,又很有风趣……这个晚上我不知道看见多少次他的笑容。”“他给我的印象一直保留到现在:这位‘有笔如刀’的大作家竟然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平易、多么容易接近的瘦小的老人。”(《鲁迅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些记忆,多来自接触次数较多的熟人朋友,还有的人,只与鲁迅有一面之缘,可感受的暖意,比笑更深入。1932年时,一位公车售票员,到内山书店看书。他听到了台子后面有谈笑的声音。他听到一阵大笑,看去,是一位瘦瘦的,五十岁上下的人,他正与那位日本老板在说话(这当然是多次帮助过鲁迅的朋友内山先生)。这位售票员选了一本书,但钱不够。这时,那位老人走过来,又拿出一本《铁流》,告诉他,两本书,只收一块钱。两本书定价是三块二。他从脑海浮出的照片印象,认出了这人就是鲁迅先生。鲁迅微笑着说:这本书是曹靖华先生翻译的,收个成本;自己翻译的《毁灭》,送给他。这陌生却巨大的感动,使这位普通的售票员在鲁迅去世后,写出了感人的文章《一面》。 

  除去这样面对友人的自然慈祥之笑,鲁迅还有许多的笑,为人们记忆,不过这多来自幽默,来自自信与宽广胸怀。 

  1932年时,鲁迅回过一次北平。在这里,他先后发表过多次演讲。戏剧家于伶听过演讲。他回忆说,当时鲁迅先生很少笑,可是大家却从他揭露一些人脸谱时的话引出笑来。一次演讲完毕,鲁迅被拥入学生自治会休息。有人说:今天大家为瞻仰您的风采……鲁迅立即接上话:“不很好看,三十年前还可以。”这幽默使学生大乐。(《鲁迅“北平五讲”及其他》 

  学者夏丏尊,在鲁迅刚逝世时写出《鲁迅翁杂忆》,之中谈到“周先生很严肃,平时是不大露笑容的,他的笑必在诙谐的时候。他对于官吏,似乎特别憎恶,常摹拟官场的习气,引人发笑。现在大家知道的‘今天天气……哈哈’一类摹拟谐谑,那时从他口头已常听到。他在学校里是一个幽默者。” 

  作家唐弢,在1936年11月撰文《记鲁迅先生》。他说第一次见到鲁迅时,互通姓名后,鲁迅便笑着说:“你做文章,我挨骂!”原来鲁迅曾用过笔名“唐俟”,与“唐弢”相近而引发误会。木刻家曹白在一次木刻展览会上见到鲁迅。鲁迅翻着展览会边的留言簿,见到上面题着“艺术之光”、“力的艺术”之类评价时说:“这是‘匾’。”大家都为他深入的看法,幽默地表达笑了,鲁迅却不笑。留言簿上有人说,这些展览会最好放到贫民窟,或灾区,或穷乡僻壤,或东北去展出时,鲁迅说:“这些都是不会做事的呆鸟!”大家又笑了。(《写在永恒的纪念中》) 

  鲁迅的幽默,胡适也深有印象。1922年8月11日,胡适在日记中说:“周氏兄弟最可爱,他们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赏鉴力和创造力。启明(按:周作人)说,他的祖父是一个翰林,滑稽似豫才……” 

  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里,有这样的形容:“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不仅写在文章里,他在同学中,就作过这样的譬喻。同学们听得喷饭,有人干脆将此还给鲁迅,给他起个诨名叫“富士山”。 

  其实鲁迅也爱给人起绰号。例如最早劝鲁迅写作的钱玄同,鲁迅在行文里便对应其名,称之为“金心异”,这是大家都熟悉的。据其弟作人说,鲁迅给人起的诨名,一部分是根据形象,大半是从本人的言行出来的。在日本时,一同学邵明之在北海道留学。此人面大多须,鲁迅给他起的绰号曰“熊”。有时当面,也直称“熊兄”。陶成章曾经联络会党,意欲起事,老师章太炎便戏称其为“焕强盗”、“焕皇帝”(陶成章字焕卿)。后来鲁迅便因袭下来,称其为“焕皇帝”。当时大家一起听章太炎的课,钱玄同总是两手挥动,在席子上移来移去,鲁迅便给他一个绰号:“爬来爬去”。许寿裳的同学章君,在路上听见人卖唱。有人问这唱的是什么,章君回答:“这是唱恋歌呀”之后,就被起了一个“恋歌”的绰号。 

  一位主张革命的维新人物蒋智由,在日本呆过很长时间。鲁迅与许寿裳常去向他请教。一次,蒋智由对鲁迅等人说,满清的红缨帽有威仪,自己的西式礼帽则无威仪。在回去的路上,鲁迅对许寿裳说:观云(即蒋智由)的思想变了。后来果然如鲁迅所料。看来小小一句话,有时可以透出内在深心的许多内容。鲁迅后来便给他个绰号:“无威仪”。(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 

  此外大家知道的,鲁迅小说里的“孔乙己”,并非此人之名。不过此人姓孔,人们便从描红纸上现成的“上大人孔乙己”里,给他起一个绰号而已。其他小说中,什么“豆腐西施”,《风波》里的“九斤老太”、“七斤”、“六斤”等,透过这些代号,当时社会情景的一角,也是清晰可见的。当然,小说主人公,以“阿Q”为名,内里又有什么“王鬍”“小D”云云,更容易使人进入一个既真实又虚构的艺术世界。这作品的创作者,内在的幽默和富于机趣,是十分清楚、显明的。 

  此外,在许多直接与鲁迅有接触的人的回忆里,时常出现鲁迅笑的字眼,青年的笔下尤其多些。川岛在回忆1928年鲁迅杭州之游时甚至说:“尽管我们也常常地听见过鲁迅先生愉快的笑声,但象这次游杭州那般快乐,高兴,真是少见。”其他如茅盾,李霁野、孙伏园、郑振铎、曹靖华等鲁迅的友人,文章里更随时可见“亲切”、“温和”、“笑意”、“诚恳”等形容字眼;有时即使并没有直接写到笑,但内里的情绪,是极能够透露出幽默,机智,是能够引发人充分笑意来的。 

  鲁迅当然是战士,在黑暗中国的文化战线,他正如毛泽东所言:“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新民主主义论》)对黑暗,对社会进步的反动者,鲁迅自然“横眉冷对”。可是,作为人,鲁迅又丰饶繁复。所以,他常常“笑”。“微微一笑”,“幽默地笑了”,“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甚至“明朗的笑”,“笑得连烟卷也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这样可以表现一个伟人另一面的情态,后来的研究文章或造型艺术里,却没有充分挖掘或表现出来(笔者在查寻资料时,发现距鲁迅逝世愈近时写的文章,叙及鲁迅笑的成分便确当而量多,后来渐渐少了,解放后愈发稀薄)。这里,笔者尝试通过一些资料,较为着重地呈现这一点,力图恢复鲁迅的完整面貌,也希望打破过去强加给鲁迅的过于“严峻”,“冷酷”的形象。这或许能够使我们更亲近鲁迅,更好地继承鲁迅所留下来的文化遗产。使我们在这个迅猛发展的多元世界里,像鲁迅那样,有理性地挺直脊骨,更尊严,更自信,同时更丰富地生存。
 

 

来源:《中华读书报》 (责任编辑:文松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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