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柳絮飞扬的时节,老贫协去世了。
老贫协姓马,人称马贫协,叫了二十多年,倒把原名给淡忘了。马贫协三代赤贫,苦大仇深,根正苗红。土改时当了干部,分到了刘老财家的东跨院,彻底翻了身。现如今,儿子是村革委会副主任,女婿在县公安局当民警,家道日兴,名利双盈,老贫协的丧事也就办得格外体面了。
办丧事,依照当地风俗首先要聘请一位“棚主”。棚主选村里德高望重,熟谙掌故之人担任。棚,则是在事主院中用木料搭起框架,征借村中各户自织土布裹搭而成,各种土布五颜六色,经纬交织,煞是好看。祭奠仪式和宴会都将在这里举行。棚内摆放着逝者牌位、照片,悬挂着挽幛、挽联,正中醒目的位置是一副毛主席语录“人总是要死的,有的重于泰山……”办理丧事的整个过程中,事无巨细,皆由棚主决策,事主不得过问,棚主未下令拆棚,治丧过程就不算结束。
作为插队知识青年,我们原本不掺乎村里的红白喜事,但是在棚主的关照下也破例前来混口饭吃,混包烟抽。只见那棚主分东派西,吆南呵北,指挥若定,颇有大将风度。于是乎报丧的、采办的、收布借桌的纷纷出动;搭锅垒灶的、碾米淘麦的、漆棺扎花的各司其职,这面是炊烟滚滚酒肉香;那边在磨刀霍霍向猪羊。全村的壮劳力大部分都在这里了,巧妇能媳齐聚一堂,各展绝技;憨姑笨婆牵儿引孙,一饱饥肠。
棚主分派我们几个人去打墓,虽说心里对这份差使有点腻歪,却也还是服从了分配。出得村来,望东而行,来到柿树林边的马家坟地。先由风水先生选好坟址,要求墓穴头枕东山凹,脚踹清水河,墓道长八尺、宽四尺、深八尺;再朝东开窑门,窑口高四尺、宽四尺、窑深八尺。整个打墓工程需要三天才能完工,再加上后期整理,七天后主人才能入住。
两天活儿干下来,我还真喜欢上了这个行当,学会了这一手,不愁将来没有饭吃。墓道打好了,该开窑门了。按照当地风俗,这窑门开得好坏直接关系到后人的安康与否,所以开窑门之人必须是“完人”,即父母健安、兄妹并肩、子女双全之人,而事主对开窑门者也是酒肉红包,优待有加。
猫在窑洞里,直不起腰来,只能跪着干活。用小镢头一阵猛刨,然后清理虚土,再刨、再清理,不须多长时间汗水和泥土就把人整个包裹起来,混似一只泥猴。这时候随地一躺,舒展一下酸困、麻木的四肢,再卷一只“大炮”吞云吐雾。其它的人都在地面上清理虚土,窑里静极了。这时候闭上双眼,闻着新鲜泥土的清香,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从何而来?不知缘何而去?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悲哀,一缕孤魂飘飘然离我而去,游荡于虚幻之中……大概是地面的伙计们叫醒了我,这才意识到我躺在一处本不该我躺的地方,那是另一个世界。片刻的感受就让我就参透了生死玄机:死有何惧?这洞里睡着舒服极了,远离世间的嘈杂、烦扰,亦不必去为那几斗米折腰,何乐而不死呢?
出殡的这天到了。门首的两班吹打乐人拿出看家本领争彩斗技,各展所长,赢得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那年头村里没有什么文化生活,红白喜事就成了最热闹的场所,只见老幼咸集,妇孺汇聚,万人空巷。马家的三姑六姨、七叔八舅都到了;各级领导、故友新交也全来了。一时间素衣遍地、嚎声恸天,那场面甚是壮观。直系亲属抬着食箩,内装十六盘“饭”,“饭”者,制作精良之大白馍也,白馍上揉捏造型、沾红点绿、盘花雕凤、栩栩如生;旁系众亲属挑着食盒,内装十二盘饭;另有不知名的远房亲属,故交乡邻,一律用提盒,或献六盘、或献四盘,不一而足。
祭奠仪式开始了。孝子贤孙们身披重孝,拖着哭丧棒跪在灵柩前扯着嗓门干嚎,司仪大声唱出祭献之人姓名、祭品、数量,然后奏乐,在哀惋凄凉的唢呐声中,祭者对亡灵三叩三拜,焚香、洒酒、礼成。女客则哭诉着对逝者的思念与哀悼,她们用一方手帕半掩悲容,啼啼嘤嘤、念念叨叨,其哭诉有板有眼、宫商角羽、抑扬顿挫、催人泪下。旁观众女眷则在一旁对哭诉者评头品足,对其哭腔褒贬不一,形同评委。祭奠仪式结束后,众人论资排辈坐定,狼吞虎咽吃完,盖棺定论装殓,打点行头出殡,三十六杠抬起,孝子贤孙挽纤。装殓时死者口含铜钱,是用来给阎王上供的;左手三个油饼,右手四枚油丸是贿赂小鬼的进门礼,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既是此理。
女儿和媳妇们先灵柩一步来到墓地,在墓室内炸煮油糕分食,名曰:暖房。这时节,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逶迤前来,一路上灵幡招摇,冥钱飞舞,哀声远扬,蔚为壮观。到得墓地,众亲属环墓而跪。我们则先在墓道底部放置一根桑木扁担,众汉子发一声喊,将棺椁抬起,头东脚西,用绳子徐徐放入墓道,然后下去一个精壮后生,背靠棺椁小头,脚踹墓墙,猛一用力,棺椁顺着桑木扁担滑入墓室之中,进去摆放停当之后,孝子进来抹过棺盖既动手封闭墓室,随后群锨乱舞,拨土扬尘,填平墓道,堆砌坟冢,将孝子手中的柳木哭丧棒插于坟头。诸事已毕,全体跪拜,悲声再起,焚纸、烧香、放炮、奏乐,当公安的孝婿拔出手枪朝天连放以壮声威。
回到家中再吃、送客、结账、拆棚,历时七天的治丧工作结束了,老贫协入土为安了,我也学到了一手打墓的绝活儿,在随后的几年里把不少人送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遗憾的是回城后这手绝活儿没有了用武之地。
时至今日,我还经常在梦中回到那个地方,钻进墓室,抡起小镢猛刨,出一身臭汗,然后躺在那松软的黄土中,闭上疲惫的双眼,尽情享受墓室里的那份静谧、那份安然、那种无忧无虑,那种脱离苦海、超脱物我的感觉,还有那令我终生难忘的、挥之不去的、已渗入我灵魂的、泥土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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