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出生在书香门第的我,却偏偏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 记不得我看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名字了,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迷上了读书。只记得刚上小学那两年,我所有的零花钱,都花在胡同口的小人书摊上了。那时看一本小人书一分钱,我常常一坐几个小时,头也不抬地看上半天。从那里我认识了孙悟空、猪八戒、关云长、岳鹏举。我欣赏“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的豪情,我向往“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义气。课下我常常与同学争执关羽的青龙偃月刀能否打得过张飞的丈八蛇矛;高宠是不是岳飞帐下武艺最高强的大将,他要是碰上金弹子该谁赢。少年的我,脑海中常常演绎着关公战秦琼的闹剧。 第一次看七十一回本的《水浒传》是小学三年级,那时我已读过诸如《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等长篇小说,也读过了巴金的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说。说实在的我一直以为巴金的短篇小说要好于他的长篇。那时北京的东安市场有好几家旧书店,书店外是很长的一个旧书摊,摆放着各种过期杂志,价格非常便宜。每到星期日,我从家步行到东安市场去蹭书读。多少个星期日,我都是在那里的书架前度过的。那里的营业员很好,从不因为我买不起书而给我白眼或将我撵走。当我有几毛钱时,我会精心挑选几本自己喜欢的杂志或图书。那几年我从旧书摊上浏览了许多书,这对我一生的书籍鉴赏能力都有很大帮助。 我特别怀念两年的初中学习。我有幸考上一所重点中学,学校图书馆有丰富的藏书,不过那时阶级斗争的弦已在慢慢绷紧,许多书是不对我们这些学生开放的。但不管怎么说,我有书读,于是我就拥有了一切。有人说,读一本好书就是与一个高尚的人谈话。生性孤僻的我在读书中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和娱悦,我在书中可以随意与任何一个文学大师做心灵的交谈。我纵横驰骋在那精神家园里,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中自得其乐。那时学校规定每人每次只准借一本书,每周图书馆开放两次,幸亏我有三个借书证(两个不爱看书的同学把借书证让给了我),这样我基本上可以保证天天有新书读了。几年的学生生活是我读书最多的时期,我的一点可怜的知识大多是那几年读书的结果。为了读书我牺牲了许多睡眠时间,以致十多岁的我就得了神经性头疼的毛病。 然而,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兴起,不管是优秀的传统文化还是经典外国文化,一切都在打倒之列,我的读书生涯也遭受了重创。我曾看到堆积如山文化典籍燃起的冲天大火,我曾看到空空如也的书店成了展示一个人的著作的红海洋。图书馆里除了马恩列斯的著作,只剩下鲁迅的书还可以读。幸好我有几个喜欢读书的同学,我们之中不管谁得到一本好书都会奔走相告,私下传播着千辛万苦辗转多人借来的那些禁书,与朋友偷偷分享读书的快乐。据说“雪夜闭门读禁书”乃是人生一大乐趣,但那需要时间去细细品味,我们借来的书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很少能得到那种悠闲。记得有一次同学借来一部《金瓶梅》,一共五本,一个同学的母亲得知后,不由分说强借去看,待还给我们时只剩下几个小时就得归还了。于是,我们每人揣走一本分头去“苦”读。我拿的好像是第二本,满怀好奇与冲动,无头无尾地过了一回“黄”书瘾。就这样,当别人为革命冲锋陷阵时,我过了两年的逍遥派生活。此后,当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使用价值荡然无存时,本来是革命生力军的小将们,一夜之间便成了接受再教育的对象。我也同千千万万老三届一样,逃脱不了去农村的厄运。 在农村的日子里,物质的贫乏还好忍受,精神的失落使人惶惶不可终日。那是一段物质极端匮乏,精神极度苦闷的岁月。物质生活的艰苦人所共知,然而精神生活的贫乏,既难为人言也难为人知。那种苦闷只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那时谁如果拥有一本好书,谁便是最让人钦羡的人,同学们会想尽办法与你套近乎,那种自得绝对胜过如今挥金如土的大款。 我插队的地方是黄河文化的发祥地,在民间有很深的文化积淀,我千方百计从老乡手里找一切可以找得到的书看。老乡中有一个大我几岁的民办教师,也是老三届,他爱读书,家里有几十本从学校“偷”来的书。他有一套完好的《古文观止》,让我觊觎不已,我好说歹说借了过来,从此“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那书成了我案头必备之物。有一年县武装部长与司机开着一辆吉普车来到村里,不知是要表示礼贤下士,还是拿穷人开心,居然跑到我那陋室来探望。虽然已经日上三竿,我却还高卧不起,屈尊的部长大人就坐在我的床头与我闲聊。他顺手翻看枕头边的《古文观止》,也许是他看不懂吧,口里啧啧称奇。现在想起来,那也是当地最高军事长官啊,我深为自己的无礼歉疚。后来当我离开农村时,那套《古文观止》被我带走了,那位老师为此还写信向我索要过,我却一直赖着不还。多年来我常想,如果有机会回去,我一定把那套书还给他。还有一次我有幸借到一本卡耐基的《成功之路》,那是40年代的出版物,是非常难得的。几年前当少男少女们热衷于卡耐基的作品时,他们想不到30年前就有一个与他们同龄的少年,拜读过卡耐基的大作了。借到那本书,我如获至宝,不仅认真地读了好几天,还做了读书笔记。书中的名言警句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断给我以生活的勇气。遗憾的是那本书突然有一天不翼而飞了,为此我既万分惋惜又无法向书主交待,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才得到人家的谅解,不过从此我再也无法向人家开口借书了。 村里有限的几本书很快就被我看完了,我利用一切机会找书来读。一天我和同学到县城闲逛,正遇见县文化馆的人将一平车所谓封资修的旧书往造纸厂送,我和同学跟着那车,趁拉车人不注意,边走边悄悄抽出几本。我们兴高采烈地回到村里,又可以度过充实的几天了。 对书的渴望使我日思夜想。古人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的便是梦表现了人的潜意识。插队的那几年,我经常做的是这样一个梦:那是一个很大的图书馆,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书架上摆满了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啊,那是老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那是巴尔扎克的《高老头》,那是莫伯桑的短篇小说,那不是雨果的《悲惨世界》吗,这本不就是姚文元批判的,所谓提倡个人奋斗的《约翰。克列斯朵夫》吗?都是我心仪已久的名著啊,我终于如愿以偿了。我惊喜地想,生活中没有书我可以在梦中读,这是多么美妙的事啊。我迫不及待地抓住书,匆匆地翻了起来,可是上面怎么没有字迹?我看到的只是一页页白纸,难道是一本无字天书吗?我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仍然没有字,再取一本,还是白纸,我绝望的把那些白纸本扔到地上,疯狂地一本本翻看,所有的书都没有任何字迹,我狠狠地用力朝最近的一个书架推去,轰然一声,那么多书架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到下…… 我从梦中惊醒,我怅然若失。我知道,因为我没有读过那些书,所以我不可能在梦中看到书的内容。我对知识的渴望太强烈了,以致“书”竟进了我的梦境。 “我要读书”,我像高玉宝那样呼喊。强烈的求知欲被无情地扼杀,酷爱书的人偏偏赶上了一个没有书读的岁月,这是我的悲哀抑或是时代的悲哀。 当文化禁锢解除后,各种书刊如滔滔江水,奔涌而来。我如同沙漠中长途跋涉、饥渴难耐的旅客,贪婪地吸吮每一滴甘露。我将那时大部收入都用来买书、订刊物。20年多来为了满足我近乎疯狂的对书的占有欲,我买了几千册书。当别人为了汽车、洋房、职称而奋斗时,我能自傲的是,我终于可以坐拥书城了。尽管因为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我不得不将那大部分书寄放在别人家里,一任虫蛀鼠咬。然而面对终生都难以读完的书,我却失去了当年的阅读热情。现在,每当我买回几本新书时,我翻翻这本又看看那本,却一本也读不下去。难道真如古人所言:“胸中书不可不多,案头书不可不少”吗?浮躁,也许是这个时代的通病。我在最适宜汲取知识的年代与知识错过了,我失去了对书的痴迷和投入。当然,书再也不曾进入我的梦境。 我相信,而今不知有多少人在梦中抓得彩票大奖,但还会有人在梦中去读书吗? |